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我认识了一位有点酸气的“教书先生”名字叫黄祖建，也许是毕业于同一个大学，同一专业的缘故，我们谈得很投缘。 这位“酸儒”常提及他的姑祖母林朝素，说她是我省第一批女子高等师范的毕业生，是一位值得钦佩的现代教育家。耳濡目染，拾缀于心，于是我帮这位忙得蓬头垢面的“酸儒”记录整理了这份短文，就命名为：朝花夕拾，素淡清雅——忆朝素先生点滴。 我的姑祖母叫林朝素，家住泉州北门下孝友（今丰泽区清源街道北山村）。一般的人与姑祖母都不会有太多的交往，一则是因为姑祖母与侄孙的年龄相距太大，二则是因为姑祖母与侄孙血缘关系也嫌稍远了点。然而，我与我的姑祖母却交往颇深，你说奇怪吗？ 其实也不奇怪，有一天，姑祖母恍然大悟地对我说：“你长得颇有点像我呀！”按理说，姑侄长得相像，正是泉州俗话说的“姑疼侄同一姓”，不足为怪，而姑祖母和我的血缘关系。准确地讲是这样的： 清朝光绪年间（公元一八八○年左右）晋江永宁林氏家族也是香火鼎盛的时期，著名的近代教育家林登宾先生有一堂妹，叫林雅舍，嫁与泉州府凤池铺黄候炳先生，他则是我的曾祖父，而我的姑祖母林朝素，便是林登宾先生的长女，她唤我曾祖母林雅舍为姑姑，说来也怪，与林家的血缘至我这一代，已是疏远，但是从遗传学上讲，林氏家族是显著的显性基因，我曾祖母林雅舍与林登宾先生虽为堂兄妹可是从照片上一眼就可以看得出：容长的脸型，颧骨较高，鼻峰陡削，眼睛偏小但深邃如炬——有一点蒙古色目人种混血的味道，这一显性基因从林氏家族登宾及雅舍兄妹的分支下传——林朝素乃林登宾先生嫡长女；我乃林雅舍的嫡曾孙，虽是五服外的血缘，却还各自保留着林氏家族的显性遗传基因。所以，我与姑祖母长得相像，也便就不足为怪了。 姑祖母叫朝素，真是名符其实，她为人素雅淡泊，不求功名利禄。几乎可以说，吃得下晋江海脚人那种“番薯粥配咸蚬蛙”的粗茶淡饭才可能长年从事枯燥无味的乡村教育，而能够有始有终无怨无悔。晚年的姑祖母生活俭朴，看她吃饭时，下饭菜虽有五、六种，却总不离是油小白菜、青葱豆腐、炒四季豆，连主食稀粥，也是白米文火、慢慢熬烂，也许你会说，这样素雅淡泊的老人，清粥素味的生活，对我会有吸引力吗？是的，很少有人会想像得出，我的姑祖母会从她慢悠悠的口中，讲出一个个雷闪电击，霹雳轰鸣的故事来，下面这个故事是这样讲的： 我从集美高师毕业后，家乡的小学校因为经济困难，已濒倒闭，为了拯救小学校的命运，我以未嫁少女的身份远涉重洋，赴南洋集资募捐。 在南洋群岛，我目睹了很多令人气愤的事情，究其原因，都是因为中国积贫积弱、国力衰微而引起的。就说印度吧？本也是次大陆的一个贫困国家，但是在菲律宾等南洋群岛，有不少号称“红头阿三”的印度警察，头上缠着高高的红头巾，鹰眼勾鼻，一付趾高气扬的“在羊面前是狼”的凶相，对中国人吆来喝去，对洋人媚相十足，很是令人反感，我是一个瘦弱的中国女孩，自然是很不在“阿三”眼里的啦，但是对那些“在狼面前是羊”的家伙我也气不打一处来。有一天，在一幢豪华别墅前的大街上，我吃了“阿三”一警棍，被赶到角落上，正好看到街上有一堆狗屎，我摘下头上的草帽，往狗屎上一扣，瞪大双眼作求人状，“红头阿三”赶上来，我用混着闽南话、当地土话的“四不象”语言和手势，大意上是告诉他，草帽下罩着一只金丝鸟，是阔太主人家笼中飞出来的，请他捂住，我去取鸟笼来，这只“人犬”果然很听话，细心地捂住，我乘势溜了，过了老半天，我溜了半条街回来，见他还在那儿不耐烦地捂草帽狗屎，不由“吃”地笑出了声……，哈哈哈，哈哈哈。 几十年过去，老人开心的大笑还那样健朗。说实话，很难想象一个斯文而腼腆的女孩子，竟敢作弄一个全副武装的狗腿子警察，尤其是温柔忠厚得像暖开水的姑祖母。这愤然一举纯粹是激于国愤，基于大义，无异于钢针裹棉花，玫瑰藏硬刺，让我见识到姑祖母温柔慈祥的另一面是强烈的爱国之心。 晚年的姑祖母，动作迟缓，言语温和、喜静而不喜动，能够像一尊塑像一样半天半天地沉浸在思索和回忆之中。她告诉我，人的晚年，总是在回忆中渡过的。所以，她特别喜欢“讲古”。但是姑祖母生就知识女性的高傲和自尊，除非别人很在乎她的“古”，她才“讲”。而我则是她的一个理想听众。所以，她常常给我“讲古”，她常说，人老了，躺着睡不着觉，坐着直打瞌睡；刚吩咐的事就忘了，孩提时候的陈谷子烂芝麻记得那样清晰。 姑祖母的手很巧，别看她此时手脚迟缓，动作呆滞，她讲过这样一个“古”： 抗战胜利后，我在深沪教书，有一个林氏宗亲，家境贫寒，一直随在她身边当学校工友，“煮吃兼打钟”是工友的本份，可是这位宗亲常常因为贪睡而误了上、下课的打钟，有心想辞掉他吗？一来他家境贫寒，这份工作对他养家糊口关系重大，二来此人忠厚、唯有人懒贪睡而已。于是，我便把时钟拆了，把发条剪短，接上自制的一个40分钟就得上一次发条才能走的“新型钟”，又名叫勤奋钟，这下可“苦”了林氏宗亲，他每40分钟就得上一次发条，不然钟就不走了，懒睡也睡不成了，过一段时间，人竟变得不懒了。 姑祖母教育人，可真是良苦用心，我似乎看到那个中年的小学校长，在忙碌之中设计“勤奋钟”的心灵手巧。 我的父亲黄柏梁（原泉州市机关干部学校党支部副书记）与我姑祖母是一对教育老搭挡，我父亲中学毕业后，迫于生计，无力念大学，一直跟从姑祖母从事教育教学工作，一个校长一个教员，从晋江永宁到笋浯菜洲，姑侄俩形影相随，共撑风雨，父亲曾讲过这样一件事： 临解放时，国民党大抓民伕壮丁，青壮年纷纷躲避。一次在涂门街，我父亲被逮个正着，当即麻绳捆绑，送到“天公观”（今玄妙观）关押，姑祖母闻讯赶到，面对寒光凛冽的刺刀，她丝毫不惧，她指着胸口蓝底白字的国民党县政府职员徽章，对押解的士兵说：“我是校长，这是我们学校的教导主任，你们抓了他的丁，那学校的学生怎么办？你们要是不放人，我就把全校学生排队带到这里示威请愿，一个政府到了抓学校教导主任去当兵的时节，也就差不多完蛋了。” 父亲感叹万分地说：你姑祖母平时善良温和，轻声细语，而真正面对刺刀的寒光时，很难想象从她那瘦小赢弱的躯壳中，竟能焕发出一腔凛然大义，她严厉的喝斥，声形俱烈，使那个押解兵伕的士兵为之倒抽冷气。接着，你姑祖母又温和地对那士兵说：“你也是穷苦人家吧？请你看在贫穷的中国，贫穷的乡村，贫穷的学生份上，放了我们的教导主任吧？”果然，瞅了一个空，这位士兵竟放了我父亲一马，于是，姑侄俩终于出了魔窟，重回学校。事后听说这一批壮丁，几乎全死在淮海战场上，我父亲侥幸脱了苦海，不然“无定河边白骨堆，犹是慈母梦中儿”，每逢忆及父亲总不免对姑祖母感激涕零。 晋江海脚人喜食一种珍品番薯唤作“白皮红心”，其皮粗糙灰白，其肉则质糯味甜，姑祖母不但嗜食“白皮红心”，究其实她竟也是地地道道的“白皮红心”：石（狮）永（宁）蚶（江），从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一直是共产党领导的革命游击根据地，到了解放战争时期，革命斗争形势如火如荼。张连领导的闽中地下党，许集美率领的闽西南游击支队在沿海一带活动频繁。有一天，奉闽西南地下党的命令，青年教师丁建安到了姑祖母任教的学校，担任音乐教师，丁建安的工作得到了当时任校长的朝素先生和任教导主任的黄柏梁先生的积极配合，尤其是黄柏梁先生与丁年龄相仿，都是朝气蓬勃的年轻人，有强烈的事业心、上进心，他们当时开展了以下一些革命斗争： 首先，利用音乐课，教唱一些在当时算是“禁歌”的革命歌曲，如《团结就是力量》、《你是灯塔》等，为了遮掩敌人的耳目，他们还把“你是灯塔，照亮了前进的方向。伟大的中国共产党人——改作年轻的学生朋友”，琅琅的歌声，把新时代的曙光播进了青年学生的心田。接下去是贴标语，当时地下党指示丁建安，要抓紧开展“反对抓丁，二五减租”等活动，在国民党的后院烧起一把火，加速敌人的最后崩溃，他们用学校少得可怜的一点经费买了纸张，用蜡纸自刻、自印了大量的标语传单，并在夜幕的掩护下，四处张贴。第二天，当鲜红的太阳升起在东海面时，石（狮）、永（宁）、蚶（江）一夜之间，天地大变，五彩六色的标语，、传单，散布在城镇乡村，让人民为之一振，让敌人为之一惊。随后，他们又从各个渠道收集共产党、解放军歼灭国民党反动派，革命力量迅速增长的信息，自制了中国革命形势地图，利用讲解中国地理知识的授课机会，用红色小旗代表共产党、解放军，用兰色小旗代表蒋介石反动派，红旗进、兰旗退，革命形势天天发展，宣传革命道理，鼓舞学生斗志。 他们的活动，也受到了敌人的注意，有一天，国民党县政府的督学来检查时，发现了纰漏：原来是这样，按国民党规定，礼堂上中央应该悬挂孙中山像，左侧为兰地青天白日旗，右边为国民党的党旗，但是平时他们就把左、右侧的国民党旗撤下来，只保留孙中山像片，等到督学或其他国民党要人来视察时再补上，或许是有人走漏了风声，这个秘密被发现了，于是丁建安被盯梢，风声很紧，朝素先生接到密报，冒着杀头的危险，指派黄柏梁先生掩护丁建安安全撤退转入革命根据地，（解放后丁建安担任过晋江地区第一任公安处长后调任省公安厅副厅长）。 林朝素先生就是这样一位可敬可爱的前辈，为了党的教育事业倾注了毕生精力，一九九二年，泉州市人民政府为他们家庭颁发了“教育世家”的金匾，表彰了他们忠诚党的教育事业的感人事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