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园”一词出自《唐书》,因唐明皇选坐部伎子弟三百人教于梨园,有时并亲加教正,故称为“皇帝梨园子弟”。唐·白居易《长恨歌》有“梨园子弟白发新”之句,宋代就已统称戏班为“梨园”,戏曲演员为“梨园子弟”了。
“梨园戏”是孕育于历史文化名城——泉州,在闽南形成为“泉腔”的一个古老剧种,向来沿袭唐时“梨园”之称,而不以地域声腔命名。
为什么泉州的一个地方剧种,不称为“泉州戏”或“泉剧”,而竟把戏曲班社的统称,用作为剧种的专名?这个问题,应该从梨园戏在泉州形成的历史来探索。尤其是应从现存的传统剧目(包括传世的稀有剧本和口述的记录本),古乐曲牌曲调(包括古乐器和古谱),念白中的古汉语成分(包括词语和结构),独特的演出风格(包括砌末),以及原有戏班的规章制度等活的基础材料来加以研究,才能比较全面而准确地了解这个古老剧种的孕育、形成,及其在历史长河中的流衍、派生、汇合、兴衰的轨迹,从而得出科学的结论,使之在中国戏曲史上获得应有的位置。否则,单凭臆测之说,或仅从文献资料推论,离开挖掘出来的文物,就会成为“盲人扪象”,难窥全貌,从而引起更多的疑问和非议。
一、对《福建戏曲剧种》介绍梨园戏的订
《福建戏曲剧种》一书收有《历史悠久的梨园戏》一文①,介绍梨园戏剧种说:“解放后称为梨园戏”,这引起了温州戏曲界同志的议论,他们认为解放后不应该用“梨园”这一戏曲的统称,给一个地方剧种命名②。这意见是对的。但“梨园戏”历来就是用以统称大梨园、小梨园,并不是解放后才作如是称谓的。戏班班灯从来就是一面写“梨园班”,另一面写“翰林院”,演出招贴(如今之“海报”)则写明:
涓古历×月×日,在本铺境搬演大梨园下南××班,为盂兰胜会喜敬阴光。或写“聘请小梨园××班为本宅落成庆典叩谢天恩。”解放前夕,尚是如此。
大梨园俗称“老戏”,有“下南”和“上路”的区别,一般都以成年演员组班。如吸收儿童组成的新班,先进行科班教习,则称为“七角围”。
小梨园俗称“戏仔”,就是纯以儿童演员组成的“七子班”。
毫无例外,“梨园”是戏曲班社的统称,“老戏”和“戏仔”都称为“梨园”。由于历史上(宋元之际)泉州只有这两种“梨园”,所以冠以“大”和“小”来区别。大梨园中,又有土生土长的和外地传入的两种,因之以“下南”和“上路”相对地作为这两种“梨园”的区分。
民国十二年(1923)重修的《同安县志》卷二十二《礼俗》载:
昔人演戏,祇在神庙,然不过“上路”、“下南”、“七子班”而已。光绪后,始专雇“江西班”及“石码戏”。
可见当时在闽南的演出活动,只有大、小梨园二家,光绪(1875)后才有外来的“梨园”——“江西班”和“石码戏”。但“梨园”之分大、小,已成为泉州地方剧种的专名,故新从外地来泉作短暂演出的剧种,不管它是否也称“梨园”,本地观众就用它的地域声腔来称号这种“戏”,这是极自然而又准确的。
大梨园、小梨园之统称为“梨园戏”,由来已久。明末,同安人卢若腾,从郑成功举义,居金门。据其《岛噫集》“观剧”诗有:
老人年来爱看戏,看到三更不瞌睡,……只应饱看梨园剧,潦倒数杯陶然醉。卢所指的“梨园剧”,当是梨园戏这一剧种。因为这时并无外来的其他剧种,须隔二百多年的“光绪后”才有。如果说《岛噫集》的“梨园剧”是泛指戏曲班社演的戏,那所泛指的,岂不就是大梨园的“上路”、“下南”和小梨园的“七子班”?无疑地“梨园剧”也就是梨园戏。在闽南方言区的漳州七县,后来形成的“石码戏”和外来声腔的“江西班”,不能以“梨园”来混同于“梨园戏”者,甚明。不是“解放后称为梨园戏”,更是不言而喻的事。
《历史悠久的梨园戏》一文说:
元代各省设“路”,泉州人习俗泛指北方(包括江西、浙江等省)曰“上路”,对自己则称“下南人”。
事实上宋代把省称为“路”,邻省称为“邻路”③在“泉州人习俗”中的“上路”,仅指上面的省份,而作为大梨园流派之一的专名,就只能是指浙江路(不包括江西路在内),绝非“泛指北方”。
所说“元代各省设‘路’”,是不对的。元朝把宋的各“路”改设“行中书省”,行省之下才设“路”。把泉州府称为“泉州路”,把宋置泉州府辖的兴化军,改为“兴化路”。“路”的等级分上、中、下,犹如今天县市之分甲、乙、丙。元时泉州属于甲级的“上路”。若以“元时各省设‘路’”来解释大梨园的“上路”,则“泉州人习俗”何必舍近求远,来“泛指北方(包括江西、浙江等省)”呢?何况上面的省已不称“路”了。
结集出版,并作为地方戏曲剧种史的介绍文章,给学术研究的影响是很大的。笔者1981年7月间,接受《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社会科学编辑部的邀请书,嘱写戏曲卷的《梨园戏》条目释文。越1982年元月,接“大百科戏曲卷声腔剧种分支”的来函和附送的该条目释文的修改稿。关于“上路”是这样改写的:
宋元时,莆田是由浙入闽的通道,莆田、仙游等闽中地区,元代建制为“兴化路”,泉、漳一带人称之为上路,故“上路”戏系指由外地经“兴化路”传入的戏曲。把“上路”作如是阐释,比《福建戏曲剧种》所介绍的更为顺理成章。但我们也不同意作此改写,仍坚持“上路”是指宋代的浙江路,是浙江传入的“温州杂剧”并提出了一些论据。至同年三月间,又来函说:
关于“上路”的解释,现已按您的意见修改,但我们仍然不懂,如“上路”指的就是浙江,那么江西又叫什么路呢?由于大百科非常强调“准确性、稳定性、知识性、科学性”,不得不再问一下。足见编辑部是非常细致而审慎的。
当然以地域而言,江西也是泉州的“上路”;若以戏曲的专称而言,“上路”则指由浙江传入泉州的“温州杂剧”。何所据而云然?其证有三:
(一)大梨园上路老戏,其“十八棚头”的传统剧目有:《蔡伯喈》、《王魁》、《王十朋》、《孙荣》、《王祥》、《朱买臣》、《孟姜女》、《朱文》、《林招得》、《刘文龙》、《赵盾》、《苏秦》等十二个,都是明·徐渭《南词叙录·宋元旧篇》所说的剧目。不但“南戏始于宋光宗朝(1190-1194),永嘉人所作《赵贞女》与《王魁》二种实首之”的有传本演出,甚至有已佚的宋元南戏《朱文太平钱》。以前戏曲史家只知有此剧的存目,而无从知其故事,以致有人认为是明末清初戏曲作家李玉所写的《太平钱》,即祖本于“宋元旧篇”的改编。大梨园上路保存的清·道光间手抄本《朱文》,油印出来,虽然只存《赠绣筐》、《试茶·认真容》、《走鬼》三折,但已保留全剧主要场口,可以了解到它的剧情梗概。戏曲史家钱南扬在其所著的《戏文概论》中说:
戏剧的传入泉州,唐代已经如此,不始于宋戏文。如闽南梨园戏中有《士久弄》、《妙择弄》、《番婆弄》等戏名,“弄”之一词,乃唐人语,这是唐戏弄传入泉州的明证。到了南宋,戏文在陆续传入福建。……再从梨园戏、莆仙戏加以考察,知此二种流行闽南的古剧种,与戏文的关系是非常密切的。……《朱文太平钱》,无论在唐宋古剧,金元杂剧,明清传奇,地方戏中,从未发现同题材的剧本,《太平钱》则梨园戏有之。④可见《朱文》在大梨园上路保留下来,就是宋元南戏的明证。上举“宋元旧篇”的剧目,占上路“十八棚头”的百分之六十六。其余的《尹弘义》、《姜明道》、《曹彬》、《杨六使》、《朱寿昌》等又都是全国未见经传的剧目。可以断言,它不是从江西传入的明代弋阳腔,更不是清初形成的“温州乱弹”。所以“上路”这一戏曲专称,不包括江西路。
(二)从历史文化情况看,唐·开元六年(718),泉州开府,晋江设县,地兼兴(化)、泉、漳(州),是海外交通港口,人文荟萃之邦。晋江人欧阳詹在贞元八年与韩愈同时举进士,世称“龙虎榜”。可见唐时泉州文化已达较高水平。在音乐方面,据《唐欧阳四门先生文集》载:
求丝桐匏竹以将之,选华轩胜景以光之。后一日,遂有东湖亭之会,……乐遍作……于时老幼来窥,尽室盈岐。⑤
……合宴于县南滍滨,……歌发其所自和,舞发其所自乐,……因化育之洽,有歌谣者进,有舞蹈者作。⑥
指方舟以直上,绕长河而屡迴,弦管铙拍,出没花柳。⑦
唐时作为文化公园的泉州东湖的宴游中,已出现梨园戏沿用至今的主要乐器—琵琶(弦)、洞箫(管)、钹(饶)和拍板(拍),以配合歌舞了。
到了五代(907-960),随“开闽王”王审知兄弟入闽,而带来唐乐曲、戏弄,都是极可能的。尤其是王审知之侄王延彬任泉州刺史三十年,开拓海外交通贸易,人称之为“招宝侍郎”。⑧随着经济的繁荣,当时泉州有“万灶貔貅戈甲散,千家绮罗管弦鸣,柳腰舞罢香风度,花脸匀妆酒晕生”的咏赞。⑨当时泉州不但偃武修文,富庶豪华,而且酒晕香飘,化妆歌舞。从梨园戏看,至今仍保留了唐大曲、法曲的牌名。曲谱“士”作“”字,仍按唐谱的写法。所用主乐琵琶是横弹的“南琶”,与唐俑、敦煌唐代壁画《乐舞图》、⑩五代南唐《韩熙载夜宴图》(11)所塑绘的琵琶,型制和弹奏姿式都一样。洞箫的长度、严格规定为一尺八寸,比一般洞箫粗而短,取竹之根部制成,并以十目(节)九节(段),一目两孔为标准,称为“尺八”,与唐制相同,是国内罕见的乐器。日本的“尺八”,就是在隋唐时传去,用于雅乐之中的。“现在全国只有泉州保留的二弦,还有奚琴的遗制。奚琴的历史,向上推应该上溯到汉魏,向下推到晋代。(12)”鼓也属特有的“南鼓”。与全国各剧种不同,鼓师用独特的“压脚鼓”技法。这不但起了音色变化,节奏控制,渲染气氛的作用,还发挥了紧密配合人物感情起伏,指挥科步表演和舞蹈的功能。这可能是沿用唐大曲演奏的遗制。《戏文概论》说:
从曲调方面看……《张协》中有〔太子游四门〕一个曲调,此后无论在其它戏文、传奇地方戏,以及各家曲谱中,从没有发现过;而泉州一带,不但梨园戏、莆仙戏中有此曲调,在民间音乐中也很流行。由此看来,我们不能不承认,梨园戏、莆仙戏实渊源于戏文。……此〔太子游四门〕一调,幸而保存在梨园戏、莆仙戏中,这就意味着戏文传入泉州的时代相当早,应在《张协》这本戏还在盛演的时候,盖在南宋中叶以前。(13)
我们认为,在唐时泉州士大夫的宴游中,已是“求丝桐匏竹以将之……乐遍作”,“歌发其所自和,舞发其所自乐”的场面。这些音乐歌舞,绝对不是明·徐渭《南词叙录》所说的:“其曲,则宋人词,而益以里巷歌谣,不叶宫调。”也不是到南宋“永嘉杂剧兴,就村坊小曲而为之,本无宫调,亦罕节奏”那种南戏形成之初的情况。
所以当大梨园上路从浙江传入之时,泉州早已在唐代参军戏、五代歌舞、百戏的基础上,结合民间社火的搬演节目,在宋·光宗朝(1190-1194)的前后,形成土生土长的“下南腔”,沿用唐时“梨园”之称了。及“温州杂剧”这一外地“梨园”传入后,则别称其为“上路”。如果当时泉州还没有形成自己的地域声腔剧种,只有原始形态的民间小演唱,直至宋南戏由温州传入后,才有成熟完整的戏曲,则“温州杂剧”自可独步“梨园”,它自己和泉州观众自无须起个“上路”之名。再说,如果“下南腔”只是民间演唱,并末形成堪称为“梨园”的戏剧班社,势必受此新兴的、进步的外来南戏所影响,无疑地会学习其音乐、表演,并移植其剧目,而以“土腔”演唱,来争取本地观众。可是,“下南”现存的传统剧目,与“上路”并无雷同之处。音乐、曲谱、唱腔虽同属南曲系统,但“下南”自有粗犷豪雄之处,即使缠绵哀怨的生旦曲,也找不出剽袭“上路”的地方。所以从泉州历史文化的丰富积累上看,“上路”只能是指浙江,不可能是到明代才从江西传入的弋阳腔。
(三)从地理位置说,浙江福建两路,为东南沿海紧邻,温泉二州只是上下口岸,舟山海域又是共同渔区,浙江平阳、沈家门至今仍操与泉州话有关的闽南方言。就宋代的政治、经济和海上通商贸易等情况看,温州与泉州是有其特殊紧密关系的。泉州在北宋宣和二年(1120)也是南戏“宣和间已滥觞”时,即由砖城改为石城,其后又作了六次扩建,以适应对外通商。宋·王象之《舆地纪胜》记载:南宋泉州城内,居民有五十万人,街坊有八十,统于五厢。宋宗室赵汝适任泉州市舶司提举,于宝庆元年(1225)写成《诸蕃志》,就记录了和泉州通商的五十八个国家和地区的进出口商品。(14)宋·吴自牧《梦梁录》载:
若欲船泛外国贸易,则自泉州便可出洋。宋·洪迈《夷坚志》更有多篇记载泉州市舶海外贸易和南番舶来泉州的事(15)。因为泉州在唐代已是“市井十洲人”(16)的开放城市,到了南宋更加繁荣昌盛,称为“富州”。泉州的文化生活是丰富多采而活跃的。近五十年前,泉州尚有《迎蕃货》的特有节目,它用长廊式的棚阁,绵亘数十丈,两边各由数十人抬在肩上行进,棚阁上装扮着蕃商胡贾,手拿犀象、珠宝等道具,随着鼓乐交错舞弄,反映唐宋元时期海外友好通商的盛况。道教、佛教、婆罗门教、伊斯兰教、摩尼教、景教等多种宗教,也都在唐宋元时代先后传入泉州,促进中西文化的交流。随之而来的是外人在泉州定居、通婚蕃衍(17)。泉州蔚为驰誉亚非的“刺桐港”而特具姿采。在历史文化的孕育下,随着港口城市经济的繁荣,当宋代南戏形成之际,泉州已有“下南腔”的土生南戏了。温州与泉州同属港口城市,海运贸易往来是极其频繁的。泉州市舶司抽解的蕃货作为皇家贡品,船运临安,温州就是一个停靠的中转码头。“温州杂剧”从水路来泉,较诸从陆路过分水关,由福鼎沙埕沿海岸线下行经兴化入泉,更为便利。这是江西弋阳腔所无法取得的“终南捷径”。这也是闽东或省会福州至今没有南戏遗响可觅,而仅得之于莆仙和泉州的原因。所以“上路”之专指浙江,而无与于江西者,可释然矣。
由于《中国大百科全书·戏曲卷》的条目释文,限于一定字数,因而不可能对梨园戏作详尽的阐释。但最后定稿出版,《梨园戏》条对“上路”和“下南”的说法,还是明确的。故《福建戏曲剧种》所收《历史悠久的梨园戏》一文,是必须加以订的。
二、对《南戏探讨集·二辑》关于南戏在东南沿海各地同时形成的探讨
上面关于“上路”是从“温州杂剧”传入的说法,温州的南戏研究同志是可以欣然接受的。但对于泉州在其前后,也已形成土生土长的“下南腔”南戏的说法,就不能被他们接受了。因为历来研究宋元南戏者,都据明·祝允明《猥谈》的说法:
南戏出于宣和之后,南渡之际,谓之“温州杂剧”。明·徐渭《南词叙录》也说:
南戏始于宋光宗朝,永嘉人所作《赵贞女》、《王魁》二种实首之……或云:
宣和间已滥觞,其盛行则自南渡,号曰永嘉杂剧……永嘉就是温州,遂使历来中外治中国戏曲史者,都公认南戏形成于温州。而温州研究南戏的同志,当然就认为宋南戏只有“温州杂剧”一家。虽然“温州杂剧”在永嘉故地,早已烟消云散,既无传世剧种的存在,可资一睹宋元南戏的风貌,也无音乐曲谱可一聆其遗音。徒以明·高则诚改编的《琵琶记》被奉为南戏剧作的圭臬,但它已不是《赵贞女》的原型了。明·叶子奇《草木子》谓:
俳优戏文,始于《王魁》,永嘉人作之。这也早已不可复见,但宋南戏出于“温州杂剧”,已载之文献,是无可辩驳的。首先提出新解的,是刘念兹同志的《南戏新证》。它从死资料中排除陈说,从活文物中作出独持的创见。刘文说:
南戏出现在温州一地之说,是不全面的,那仅仅是指一个地方的南戏。祝允明是明中叶人,离南宋初叶已二、三百年,只闻不传,以讹传讹,由于偏见,不明其言。徐渭虽在福建做官,写成《南词叙录》,但语言不通,文献不足,也只是据祝之传说,不免有家乡偏见之关系,而没有明确之根据。那么南戏发生的地点,我认为应该是形成在东南沿海一带,闽浙两省,尤其温州、莆田、仙游、泉州、漳州几个点上,或早或迟,或同时出现。(18)
我们认为这一看法是有根据,极其客观的,大有裨益于中国戏曲史家从囿于南戏的文献中解脱出来,“求诸野”地从民间遗存的古剧种中去吸取新的养料,来求得更充实、更明确、更科学、更有说服力的实证,发人所未发。况且从梨园戏的传本、表演、音乐、演出形式、乐曲、乐器等,尚有很多具体实例,可佐证其说法的。
然而《南戏新证》却惹起温州某些南戏研究者的不满,在《南戏探讨集》第二辑中,有迪文同志的《从<张协状元>谈起——读<温州杂剧传存考>》。这篇文章表面虽是对日本学者岩城秀夫《温州杂剧传存考——对宋朝戏剧的探讨》一文的回响,实质上是对《南戏新证》及其作者的非议。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梨园戏在泉州形成,几乎与温州杂剧同时的想法、看法和说法,竟然引起迪文同志的反感。该文说:
这,叫我想起了去年秋在北京看到的刘念兹同志的《南戏新证》(油印本)。刘念兹同志在福建曾动员了不少同志一起搞闽南戏曲调查工作,搜集、也油印了不少调查所得的第一手资料,这一册《新证》就是调查结论。他认为南戏是北宋杂剧发展而来的,从杭州到泉州同时或稍有前后萌生了南戏,不仅仅“温州杂剧”萌生,各地都有自己南戏的萌生,而且闽南泉州一带萌生的可能比温州更早些。……并没有提出什么可靠的文献作“新证”。……“温州杂剧”在宣和或南渡之际既已萌生,到南宋中期流传到闽南是完全可能的,不一定能证明闽南也同时萌生南戏。(19)迪文同志无视《南戏新证》所列举大量的莆仙戏、梨园戏现存的“宋元旧篇”和全国罕见的剧目,以及音乐、表演等等,足以证明南戏之在闽南形成与出现的实证,不加置议,而把近百年来才在闽南兴起的剧种说是“极原始的戏”。这足见作者对福建剧种的朦胧,如他在文中把莆仙戏写为“蒲”仙戏一样的雾里看花。他说:
的确,福建还有一些极为原始的戏,如打城戏、开山戏之类;但这些戏一直还那么原始,并没有发展为成熟真正的戏。倒是闽南、台湾一带的歌仔戏,由村野风俗中的对歌(龙溪锦歌)与“车鼓弄”之类戏弄发展成的歌舞小戏,却发展成真正的戏:芗剧,类于采茶戏、彩调戏、花鼓戏、黄梅戏与二人转、摊簧之类小戏,并像黄梅戏、二人转那样向大戏发展了。这正是近代戏曲发展的标本。原始的南戏也是这样的民间土生土长的小戏,决不是从北方移植来的北宋杂剧的变种,所以才能有这样顽强的生命力,自由奔放,不受任何音乐、剧本体例的束缚。(20)把近百年来形成为独特的闽南地方剧种打城戏,说是“福建极原始的戏”,“一直还那么原始,并没有发展为成熟真正的戏”。可见是没有看过“打城戏”是一种什么戏,更没有听到“闽南猴王”——曾火成的盛名及其演出的《龙宫借宝》,才会误为“极原始的戏”。又把近数十年形成的台湾歌仔戏,说是“却发展成了真正的戏:芗剧,……这正是近代戏曲发展的标本”,用来论证“原始的南戏也是这样的民间土生土长的小戏”。那么,梨园戏、莆仙戏这两个古剧种又是怎样呢?在“南戏始于宋光宗朝”之际,闽南难道不能有“土生土长的小戏”,形成为“下南腔”和“兴化腔”的南戏吗?温州杂剧的表演风貌早已不可寻觅,“《赵贞女》、《王魁》二种实首之”的原剧本,也已不可见了,倒是梨园戏有传本;而莆仙戏的《张协》,可作为《永乐大典戏文三种——张协状元》的勘证。我们不能以清初形成于温州一带的温州乱弹——解放后定名为瓯剧,和清末在浙江淳安一带的“三脚戏”之称为睦剧,由“民间土生土长的小戏”,“发展成了真正的戏”,而说历史上“温州杂剧”一词只见之文献记载,实际上并不存在。如此臆测武断之词,定必为迪文同志所窃笑。但令人感到奇怪的是,迪文同志却又把梨园戏的《士久弄》、《番婆弄》牵扯到温州杂剧上去了。他说:
南戏在宣和、南渡之际“滥觞”时,应该是以“里巷歌谣”为主的二人转之类小戏,这与台湾、闽南的歌仔戏并无二致。东瓯人自古好巫风,爱歌舞,竹马之类古“戏弄”到民国初年也还存在。由《番婆弄》、《士久弄》之类民间歌舞滑稽戏进而吸收街谈巷议中的社会主题与词牌、诸宫调、大曲片段之类高级音乐成份,发展出负心悲剧之类大戏,强烈反映了当时新兴市民的情绪与愿望,是非常自然的,有周密、叶子奇、祝枝山、徐文长的记载文献为证,又有《张协状元》、《成化本白兔记》、《荆钗记》、《琵琶记》等实例在,是无可怀疑的。(21)
这就是迪文同志背负“文献”包袱,不敢开拓视野,来看至今尚存的“活文献”。他所提出的叶子奇、徐渭对温州乡土的熟悉,更证实了刘念兹同志所说的“不免有家乡偏见的关系”。
让我们回到《从<张协状元>谈起》的该文题目,来谈《张协状元》吧。它的创作时期和地点,从来没有确切的说法,只是从该剧的“东瓯”和“九山书会”,来考证就是温州。因此,迪文同志说:
岩城教授在论文开头就引文献肯定了南戏创始于温州,他的论点是踏踏实实的,论据也是实事求是、无懈可击的,我完全同意他的关于九山即指温州城与别的许多论证。(22)
其实“东瓯”和“九山”,指的恰是福建和福州,而非温州。赵日和同志在《福建南戏简论》(23)中,就据《中国古今地名大辞典》及弘治本《八闽通志》所载,并引历代文人咏诗,都称福州为东瓯;而福州古称三山,又曰九山,有明·何乔远《闽书》,清·林枫《榕城考古录》,乾隆版《福州通志》以及林汾贻存稿《榕城九山纪要》的“许多论证”,来详加论述《张协状元》。他写道:
就(莆仙戏)这个本子的发掘过程看,我们可以完全肯定它不是从《永乐大典》本翻编的。因为,《永乐大典》本迟至本世纪三十年代才同世人见面,而莆仙戏本的演出却比它早二百多年,……《永乐大典》本其实就是早期福建南戏本。
……福建南戏本不是从温州传入的,而是福建创作的。这里就不作原文的转录,只是说明我国的地名。随着历史地理的推移,同名异地,一名易地的情况,是极普遍的。如福建的泉州,也是如此:
我国历史上有三个泉州:一个在河北通县,《汉书·地理志》说汉代置雍奴、泉州二县。至北魏太平真君七年(446)併泉州入雍奴,这个北方的泉州就消失,已被历史遗忘。一个是今福建福州,《隋书》载:“陈置闽州,仍废,后又置丰州。平陈改曰泉州。”及后,改名福建,泉州之名也成为过去了。《福建通志》说:“唐·景云二年(711)以武荣州为泉州,州治今泉州也。”从此今泉州地域就在闽南确定下来。但当时武荣州的州治设在今南安县丰州镇,唐·开元六年(718)才移到清源、紫帽之间,晋江北岸的今泉州的地址,所以泉州古城已有一千二百六十六年的历史。(24)
所以说:“东瓯”就是福建,“九山”就在福州,是有根有据的。除地名外,在《张协状元》里尚保留了很多还活在泉州人民口语中的方言,被梨园戏作为“戏白”。而该剧四十五出旦唱的〔太子游四门〕,在梨园戏和莆仙戏仍保存着,前面已从《戏文概论》引述了的。所以参阅《福建南戏简论》一文所征引的,也还是有一定的“可靠文献”的。
迪文同志不承认与温州杂剧产生的同时,有“下南腔”、“兴化腔”的南戏,说是“没有提出什么可靠的文献作新证”。如果徐渭在《南词叙录》有提到就可靠了。殊不知《南词叙录》并未列举《张协状元》这剧目,足见他未在温州看过这戏。而他“客闽多年”,也许看过兴化腔的《张协》和泉腔的《荔枝记》,其所以未在“宋元旧篇”和“本朝”剧目中列出,可能和他的大同乡陈懋仁一样的,“然皆土腔,不晓所谓”,就不叙录了。
陈懋仁,字无功,浙江嘉兴人,明·万历间(1606年后)官泉州府经历时,著有《泉南杂志》,卷下载:
优童媚趣者,不吝高价,豪奢家攘而有之,蝉须傅粉,日以为常。然皆土腔,
不晓所谓,余常戏译之而不存也。徐渭在戎马倥偬之际,当不可能写“土腔”的观后感,他明白地说:
惟南戏无人选集,亦无表其名目者,予尝惜之。客闽多年,咄咄无可与语,遂录诸戏文名……(25)
显然,徐渭所“录诸戏文名”,是入闽之前看到的南戏,他在“客闽多年,咄咄无可与语”时,才把以前“予尝惜之”的“诸戏文名”忆“录”起来,而他在温州并没有《张协状元》可录。福建虽有该剧,即使看过也因“土腔”,不属“永嘉杂剧”的系统而不录。这样,我们就清楚地了解到徐渭“客闽多年”,为何没涉及福建也有南戏,而“无表其名目”的缘故。这是不能怪徐渭的,因为他在福建写成的《南词叙录》,并不是写福建南戏。这往往为研究该书者所失察,据为“可靠文献”,以偏概全,无视于东南沿海在宣和南渡之际另有南戏的产生与形成,且至今犹有遗响。如果实际的存在,反不能作“可靠文献”,则对南戏的研究,岂不成为“胶柱鼓瑟”了?
三、对《中国戏曲通史》论述南戏与地方戏的商榷
中国戏剧出版社一九八一年底出版的《中国戏曲通史》三卷本(以下简称《通史》),在论述南戏时只是说:
温州杂剧是我国当时东南沿海一带地方小戏的一种。(26)
但它没有谈还有哪几种,却把莆仙戏、梨园戏的历史资料肢解了,把兴、泉至今犹足以直接说明问题的有关地方戏文献,不用来论述这两个东南沿海的地域声腔剧种,而是抽取来作总的论述《南戏的形成与发展》。不用泉州至今遗存的“泉腔”梨园戏这一古老剧种,在《通史》中论述宋元南戏时,给予一定的篇章位置,而是把它分割了。比如在《宋元南戏的创作概貌》中说:
重要的是在福建的莆仙戏、梨园戏等古老剧种中,还遗存了不少南戏剧目,有些至今还能演出。比如《朱文太平钱》,在梨园戏中遗存了三折,并发现了它的清末艺人演出本;《刘文龙菱花镜》在莆仙戏和梨园戏中保存全本。福建闽南一带流行的南音尚能演唱戏的许多佚曲,《泉南指谱》辑存了它许多唱段。因此,对于宋元南戏的作品面貌,也还是可以有一个粗略的了解。(27)
既然如此,就应把这古老剧种还遗存的不少南戏剧目拿来论述才是。但接下来专目分析了《白兔记》、《拜月亭记》、《琵琶记》三篇,所据都是明刊本,而未能与梨园戏传统口述演出本《刘知远》、《蒋世隆》、《蔡伯喈》互勘。在《南戏的音乐》这一节里,未能就闽南的南音——即梨园戏这一古老剧种的地域声腔,保留的〔摩诃兜勒〕、〔霓裳羽衣](即〔婆罗门〕)(28)、〔太子游四门〕等汉唐古乐曲及南琶、尺八、奚琴、南鼓等乐器和演奏技法,拿来论述宋元南戏的遗响。而是把它列入明代戏曲四大声腔里,归纳在“弋阳诸腔”去叙述。这和“泉腔”、“兴化腔”都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因为泉州方言是自成体系的闽南话,它至今尚保留了很多晋唐语同。而毗邻的莆田、仙游二县,又自成其独立的方言区,上不同于福州话,下不同于泉州话,独此二县语言夹在中间,形成其迥异的地域声腔。莆仙戏和梨园戏都是保留了宋元南戏风貌的古剧种,若把莆仙戏纳入“泉州诸腔”,或把梨园戏纳入“兴化诸腔”,都是不相宜的。虽然两地紧邻,声腔差异却很大,何况江西是属于“西南官话”系统的,兴、泉声腔怎能是弋阳“诸腔”呢?《通史》说:
弋阳腔还具有“向无曲谱,只沿土俗”的特点,这说明它在流传中并无固定的曲谱规范,更不象昆山腔那样格律谨严,纯粹是民间口头创作出来的土腔土调。(29)
梨园戏保留的宋元南戏《朱文》《王魁》等剧目,既有“固定的曲谱规范”,又“象昆山腔的格律谨严”,整个演出风格又是和昆曲一样的优雅。如果把它纳入“昆山诸腔”,岂不更同俦类?然而梨园戏与昆山腔也攀不上渊源关系,充其量只是明以后的细微交流而已。
然则莆仙戏、梨园戏在宋元南戏的论述上将何为而可呢?应该是就《通史》所说的:“温州杂剧是我国当时东南沿海一带地方小戏的一种”这句话,在《南戏的形成与发展》这一章节中,增辟《南戏在东南沿海诸腔》的篇目,来论述梨园戏的泉腔,莆仙戏的兴化腔,似乎会较为完善的。
由于《通史》把梨园戏作为“弋阳诸腔”来看,也就把传统剧目都与明传奇等量齐观了。比如“上路”的《程鹏举》文词朴拙,为了渲染人物及时代特征,不惜以大量篇幅,用插科打诨作淋漓尽致的揭示。整个剧本的风格,是宋元南戏的路子,它的舞台演出,当是在元·陶宗仪《辍耕录》所记故事的前后,根本不同于明代改作的传奇《易鞋记》。小梨园《董永》,就不是明代的《织锦记》,而是从《姑嫂论孝》演起,保留唐代《董永变文》以“宣讲”孝道为主旨,是同出一辙的。所以它和宋元话本《董永遇仙传》及其他剧种的《天仙配》、《百日缘》诸作有不同之处,在于梨园戏是《摘花》而非《路遇》。故不能笼统地在《弋阳诸腔作品概貌》中说是:
在明代戏曲舞台上,堪与昆山腔争胜媲美的,就是弋阳腔及其流变诸腔。弋阳诸腔戏是明代民间戏曲的一股洪流,在我国戏曲史上居有十分重要的地位。弋阳诸腔不仅在表演艺术的造诣上达到一定的水平,在戏曲文学上也有其独特的成就。(30)
从梨园戏的唱腔看,既不是“弋阳腔的流变”,从表演艺术和戏曲文学上风格体裁看,也都没有递嬗的关系。这正如《通史》所析论的弋阳腔剧目《珍珠记》所说的:
梨园戏《高文举》更有独特的创造,它的故事与《珍珠记》有许多不同的地方。《玉真行》、《入殷府》、《周婆告》、《责李直》、《打冷房》、《责殷金》等折戏,不仅在悲剧的体裁中,巧妙地揉进喜剧因素,表演上也别有创造。特别是人物形象的变化,更为这出戏增添了战斗色彩。……明初南戏《高文举》,徐渭《南词叙录》著录,至今未见原本。梨园戏《高文举》的发现,可见南戏在闽南民间戏曲中遗存的一斑,并可佐证文林阁本与万历戏曲散出选集中的《珍珠记》,皆为明初南戏《高文举》的几种改编本。(31)
是否可以认为梨园戏《高文举》,是比较接近于明初南戏的原本,弋阳腔的《珍珠记》是其流变呢?《通史》显然不是要这样说的,而是要把它的论点纳入“弋阳诸腔”里面去的。因此对明嘉靖丙寅年合潮泉二部《荔枝记》校正重刊的《荔镜记》,《通史》虽列有专章作如下叙述:
福建的梨园戏《陈三五娘》,就是《荔枝记》到《荔镜记》几百年长期演出流传不断加工整理的结果,至今流行于闽南一带的舞台上。(32)
但是又说:
当时受弋阳腔影响的潮调,也还保存有明刊《荔镜记》。(33)
《通史》虽未明指梨园戏受弋阳腔影响,但通过潮调《荔镜记》,就可与弋阳腔攀上关系了,因而得出如下结论:
由此可见,明代的弋阳腔不仅拥有数量很多的剧目,并且题材范围广阔,风格体裁多样,呈现出民间戏曲方面的表现能力。(34)
这种分割论述法,逻辑上是紊乱的,凝集起来看,前后是矛盾的。其所以如此,是要把这些古老剧种作为《清代地方戏》,在下卷第四编来论述:
……比如乾隆时的泉州,就集中了昆曲、四平腔、泉州腔、潮调、乱弹、罗罗腔等剧种。(见蔡奭《官音汇解释义》)(35)
蔡奭是漳浦人,《官音汇解释义》说的是漳州府属靠近闽西及粤东诸县的情况。“做正音(正)唱官腔,做白字(正)唱泉腔”,也是指漳属以当时闽南方言演唱,一律以泉腔为准。泉州在乾隆时并没有这么多的剧种,一直是大、小梨园的天下。要到光绪后,才在同安出现“江西班”及“石码戏”。这时的“江西班”只能是过境的巡迴演出,并不能作为“弋阳诸腔”集中在泉州演唱,而且包括了泉州腔,更不能因文献资料是清代的,就把梨园戏的声腔,编在《清代地方戏》来论述。如对“下南腔”的说法是:
康熙年间,郁永河《台海竹枝词》中,有“妈祖宫前锣鼓闹,侏唱出下南腔”的句子,原注“闽以漳泉为下南,下南腔即闽中声律之一种”。则知现在保持有“下南”之称的梨园戏,在康熙之际的漳州、泉州和台湾地区也很流行。而这种下南腔即系明代潮州调的后裔。(36)
如所论述,岂不就是说:明代的潮州调与泉州调产生了康乾之际的“下南腔”,到乾隆时的泉州腔。梨园戏这一“调”与“腔”的变化,三者有何不同呢?若论梨园戏的音乐、唱腔,历来是用南音——南曲——也就是现在所称为“福建南曲”(37),唱的就是泉腔——也就是下南腔,绝对不是“明代潮州调与泉州调的后裔”,不管怎么说,总不能把梨园戏的声腔,是以泉州方音为准,以南音(即南曲)演唱,指为“弋阳腔的流变”,甚至是“改调而歌”的吧?明·何乔远(泉州人)在《闽书》中说:
(漳州)地近于泉州,其心好交合,与泉人通,虽至俳优之戏,必使操泉音,一韵不谐,若以为楚语。(38)
因为在闽南方言区域内,语言乡腔各有变异,梨园戏三流派演员来自泉州府各县,都各带其乡音,在学戏过程中,一律要以泉州城里的语音为标准,来念熟唱词和道白,才不致一台戏的演出,腔调混杂。漳属七县之演大、小梨园,也一定要以泉州音为准绳,所以用本地方言演的谓之“白字”,特别指出须“唱泉腔”,即指此。连横《台湾通史》说:
七子班则古梨园之制,唱词道白,皆用泉音。也就是明代何乔所说:“虽至俳优之戏,必使操泉音”。台湾和漳州的闽南方言,与泉州话比较,是带当地乡音,才要如此特别指出。则“泉腔”就是“泉音”,也就是外地人(如仁和郁永河)所说的“下南腔”,三者是一样的,都是梨园戏声腔的异名。《台海竹枝词》所注:“闽以漳、泉为‘下南’”,是对的,但“下南腔”须“唱泉腔”,他就不清楚了。所以《台湾省通志》也载说:清乾隆三十四年(1796)海防同知朱景英,在其所著《海东日札》上云:
里巷靡日不演戏,鼓乐喧阗,相续于道。演唱多土班小部,发声都诘屈不可解,谱以丝竹,别有宫商,名曰“下南腔”。
这和明陈懋仁所说的“然皆土腔,不晓所谓”,是一样的。如果弄清“土腔”、“下南腔”都是以“泉音”为准的“泉腔”,也就是说梨园戏作为泉州的地域声腔剧种,既保留了大量汉晋唐宋的古语于方言、口语、戏白之中,并承受晋唐遗存的古乐曲、乐器及其音乐唱腔——南音,也就不致认为明代才有泉州腔,到清代才出现潮州调与泉州调相结合,产生出下南腔的论断;易言之,即不致认为梨园戏是明代弋阳系统,而成为“诸腔”之一,更不会视为“清代地方戏”。
那么“下南腔”是什么时候在漳、泉形成的呢?
南宋理学家朱熹于绍熙元年(1190)知漳州,有《朱子劝谕集约文》说:
约束城市乡村,不得以禳灾祈福为名,裒攘财物,装弄傀儡。(39)其后七年,他的学生陈淳(龙溪人)在庆元三年(1197)的《上傅寺丞论淫戏书》说:
某窃以此邦陋俗,当秋收之后,优人互凑诸乡保作淫戏,号“乞冬”。群不逞少年,遂结集浮浪无赖数十辈,共同倡率,号曰“戏头”,逐家裒敛钱物,豢优人作戏,或弄傀儡,筑棚于居民丛萃之地,四通八达之郊,以广会观者。至市
廛近地四门之外,亦争为之不顾忌。今秋自七、八月以来,乡下诸村,正当其时,此风在在滋炽……(40)
可见秋收后的“乞冬”,是由“戏头”醵钱倩戏,而这些戏班系“优人互凑”,也就是近三十多年前,尚保留在“上路”和“下南”的“凑脚老戏”的组织形式。因为大梨园的演员、乐员,大都来自府属各县的农村,农忙时节务农,农闲则由“上路”或“下南”的班主,就原备的“行头”(戏笼)、班灯,把散处“诸乡保”的“优人互凑”起来,临时组成“上路”班或“下南”班上演。所谓“凑脚老戏”,就是大梨园这两种老戏凑齐了行当脚色,就可以演出的意思。“上路”与“下南”各有自己的剧目,都有严格的师承,固定的行当,科、白、唱都不能随意改变或增减,才能把原来不同戏班、不同师傅教的演员“互凑”起来演出。除了冬闲的酬神、谢天——即“乞冬”和喜庆婚嫁外,所谓“今冬自七、八月以来,乡下诸村,正当其时……”,就是漳、泉二州每年七、八两月的“盂兰盆会”——俗谓“普度”,可说是闽南民间的“戏剧节”。清·钱塘人施鸿保于道光间游幕福建,在其所著的《闽杂记》说:
吾乡于七月祀孤,谓之“兰盆会”,承“盂兰盆”之称也,闽俗谓“普度”,各郡皆然。泉州等处,则分社轮日,沿街演戏,昼夜相继,人家皆具肴馔,延亲友,彼此往来,互相馈遗,弥月方止。(41)
实际上七月谓之“正普”,八月谓之“重普”,不仅“弥月方止”。而“南戏始于宋光宗朝”之后三年(1197),“此风在在滋炽”,难于禁绝。以泉州在解放之前的城乡“普度”情况看,同样是“逐家裒敛钱物,豢优人作戏,或弄傀儡”。主其事者无非是乡里或“铺份”中的好事之徒——易言之,即“浮浪无赖”的“戏头”。是则七、八百年前之恶风陋俗,近今尚可见其概。不但泉州提线木偶至今称为“嘉礼”,保留傀儡的古称,而且其艺术技巧,仍然驰誉国际;(42)是历史文化名城的珍贵遗产之一。即此土生土长的“下南腔”,就是庆元三年(1197)的“优人作戏”,已不是在广场划地搬演歌舞小戏,而是“筑棚于居民丛萃之地”的草台班。其成熟的程度,已达到有固定的剧本,严格的表演、音乐,完整的演出。若非科班出身的演员,是无法“优人互凑诸乡保”而组班演出的。这一戏班沿袭“梨园”之称是必然的。迨庆元三年之后,温州的“梨园”传入,乃以“上路”和“下南”作相对的称号,以区别于外来的和本地的戏剧,这是毋庸赘述的。
至于小梨园就不能“优人互凑诸乡保”。虽然它的成熟定型程度,已达到可以五个“七子班”同时搭个戏棚,由一个师傅在当中司鼓,演出同一个剧目,五个“七子班”的演员科、白、唱都一模一样。但它是从组班培训到演出的专业固定班子,和“下南”、“上路”的“凑脚老戏”不同。小戏仔六、七岁学戏,到年限终止,已到十七、八岁的变声期,所以班主就“散棚”,让演员各自回家。即重新买“戏仔”组班,“散棚”的“戏仔”如未丧失演唱条件,而自愿再从事粉墨生涯,要转入大梨园当演员,无论是“下南”或“上路”,都须重新拜师学戏才行。因为三流派剧目不同,人物的科、白、唱都随之而异,并不能以“十八步科母”相同的基本程式就可套用,而每个剧目都有其特殊的道白和名曲,以至于独具舞蹈身段和表演技巧。又都是重师承,严规矩,稍有逾越,不但同行耻笑,老观众也会质问。就是《闽书》所谓:“一韵不谐,若以为楚语”。所以梨园戏有句行话:“无师不说姓”,是指没有拜过师傅,就不敢说出自己的姓氏。所以,后来虽有名演员、名师傅,人亦不称其姓,而以其名冠以乡籍,如“灵水卜”、“新埔洋”等。或以其形体个性特征加在单名之前,如“瘦本”、“蹴仁”、“花”、“鳖仔笋”等等,往往无人知其何姓。一般“想当然”者,总以为小梨园戏仔长大后,就是大梨园老戏,其实是不然的。
从现尚健在的“上路”名老艺人何淑敏的从艺过程看:其父何松眼(晋江县张前村人)是厦门“上路”永发班的师傅。她七岁(1925)随父学戏,是二十年代中闽南开创梨园戏坤角的第一人。与她同班装旦者有程也成、何坛星二人,都是惠安县戏仔“散棚”的男演员,转来学“上路”旦行的。她学了六年,到十三岁时,因永发班班主要增办一个“七子班”,以契约合同买的儿童不够,就把她凑数,一齐拜海澄新垵的戏仔师傅邱爱生,学小梨园戏出。一年后,其父反对,向班主交涉,说她当时合同是学“上路”老戏,不能中途转为戏仔,所以她仍回永发班。从这段概述可知,厦门、晋江、惠安、海澄等县市(包括漳、泉二州)的大、小梨园师傅受聘及戏仔“散棚”转学老戏的情况。。由此可知“七子班”是适宜于内院搭棚,供深闺垂帘观赏的家庭戏班。从宋代仕宦蓄养家伎演戏已成风尚的情况看,“七子班”之在泉州地方形成,当系宋王朝宗室带入,再流散到民间来的。
南宋建炎间(1127——1130),“南外宗正司”迁置泉州,至绍定五年(1232)的一百年中,已发展到“内外三千余口”。(43)这些锦衣玉食的王子皇孙,从“行在”(临安)和温州带来家班,既属必然,定非少数。若以近喻远,“七子班”是由班主以契约形式收买七、八岁至十二、三岁儿童组班,年限五至十年,期满后即“散棚”重组,则当年宗室家班,自不能到了变声期又接近成年,仍旧把他们养下来,而使“梨园子弟白发新”的。必然是“散棚”外放,流入民间,然后另选“优童媚趣者,不吝高价,……攘而有之”。所以自建炎间至景炎元年(1127——1276)约一百五十年间,皇家“七子班”大约有十五次的“散棚”,在民间继续演出,或作传习的教师。据老艺人说:五十年前,“戏仔”与傀儡对棚,“戏仔”须尊“嘉礼”(即提线傀儡)先“踏棚”(开台)。与大梨园对棚,则“老戏”须尊“戏仔”先起鼓。“江西戏”不但要守这规矩,甚至住宿也要让“七子班”先安顿。从这尊让的先后,可见是有其历史渊源,而形成这一次第。且“七子班”的班灯一面写“小梨园、××班”,一面写“翰林院”。还有一支“凉伞”,由“正笼”(职司化妆及服装管理兼乐员)用龙头凤尾的扁担挑着,开道锣和道台出巡一样,都是打十三下,凉伞则是三层的。(44)为什么小梨园有此尊荣与气派?老艺人以继世相传,亲身经历,作此叙述,但不知其故。若从泉州“南外宗正司”的皇族家班流入民间而葆有此特殊荣宠来看,就可解释清楚了。《通史》所引述的资料,也可证实这一论据:
在某些城市中也有因战争的破坏和屠杀,而使戏曲活动受到影响的。比如当临安失陷,宋恭帝被俘以后,宋臣陆秀夫与张世杰退往福州,立恭帝幼弟赵是为帝,元军进逼,陆等由海道退至泉州。这时做泉州提举市舶的阿拉伯侨商蒲寿庚暗通元朝,大杀在泉州的宋室与淮兵。这次变乱,使泉州受到很大摧残。明·陈懋仁在《泉南杂志》卷下说:“泉南号文章之薮,而载籍甚少,何也?……何怍庵(乔远)先生曰:蒲氏之变,泉郡概遭兵火,无复遗者。”南宋时在这里曾盛极一时的各种伎艺与戏曲活动,所遭到的摧残情况,就可想而知了。(45)
可惜《通史》这段话放在首编第二章《戏曲的形成》,作为论述《宋杂剧与金院本》的结束语。其不用来作为论述宋南戏在泉州的文献,无非是要把梨园戏作为明代“弋阳诸腔”编写,才如此调遣资料的。
“蒲氏之变”使“七子班”彻底散处民间,与土生土长的“下南”和庆元三年(1197)之后传入的“上路”,在战乱中一齐退到闽南农村去,原来共称“梨园”的“下南”、“上路”,此时又加入了“七子班”,于是把前二者称为“大梨园”,后者称为“小梨园”以资区别,闽南观众则以“老戏”和“戏仔”作更具体的俗称。
当“上路”与“七子班”在民间与“下南”形成鼎足而立的局面时,前二者必须逐步完成其地方化的改造,易语而白,改调而歌。它自非一朝一夕,而是随着社会的安定,经济的繁荣,人民生活的改善,文化的活跃而发展的。进入元代之后,泉州海外交通贸易再次呈现“四海舶商,诸蕃琛贡”(46)的形势。《马可波罗游记》说:
抵达宏伟秀丽的刺桐城(泉州)。在它沿岸有个港口,以船舶往来如梭而出名。运到那里的胡椒,数量非常可观。但运往亚历山大供应西方世界各地需要的胡椒,就相形见绌,恐怕是不过它的百分一吧。刺桐(泉州)是世界最大的商港之一,大批商人云集这里,货物堆积如山,的确难以想象。(47)
这是公元1292年(元世祖至元二十九年)夏天,护送蒙古公主阔阔真到波斯,分乘十四艘四桅帆船,从泉州扬帆启航的记述,可见泉州已恢复元气,重趋繁荣。大、小梨园在这暂时安定的六十多年间,立足农村,于求生存中发展,可说是“上路”和“七子班”把自己各拥有的“十八棚头”传统剧目,在方言化过程中,从“下南腔”融汇成整个梨园戏壮大的地域声腔——“泉腔”的时期,当“上路”和“七子班”要求生根于泉州的土壤,存活在群众的文化生活之中,除了靠自身作艺术上适应环境的努力之外,也要付出一定的代价,来取得“下南”这一“土腔”的支持,才能顺利完成它的地方化的改造。因此,“上路”就把它拥有的传统剧目《苏秦》,从全剧十六出中抽取六出;“七子班”也把它所拥有的《吕蒙正》全剧十六出中抽取七出,让“下南”上演。据老艺人许茂才同志说:“原来‘下南’没有这二出,是从‘上路’和‘七子班’交流来的,不然传统剧目除了个别折戏而外,都是不相同的。”其余大都是全国罕见,又不属于明代南戏刊本,益信其为在泉州土生土长,形成于宋庆元三年(1197)之前的南戏。在元代六十多年的繁荣安定下,三流派虽各独立,而又互相依存,由农村向城市发展。元末爆发了历时十年(1357——1366)蹂躏兴泉的“外族叛乱”,(48)泉州再次沉沦在兵燹之中,刺桐港从此衰落。梨园戏再度退处农村苟存,或向南迁移,沿同安而及于漳属七县,扩展到粤东的潮汕、海陆丰。留在泉州者,直至解放前,各班尚保留了半村半郭,亦农亦戏的状态,就是历史上几经盛衰所造成的,也是梨园戏在泉州的文化渊海中起伏翻腾,发为“泉腔”的浩荡之声,在宋元之际,独树“梨园”一帜,流行于漳、泉二州的富饶乡土上,而步入明代发展时期,虽在四大声腔的冲击下,仍自岿然不动,坚强地世守衣钵,才得保留原有风貌,成为硕果仅存的戏曲活文物。
四、从明代的发展与昆、弋的关系谈《辞海·梨园戏》条目释文
明代从洪武元年(1368)泉州曾重建宋代的外宾招待所——来远驿。永乐十五年(1417),三宝太监郑和第五次下西洋,也由此出发,并到伊斯兰教的“圣墓”行香立碑。宪宗成化十年(1474),泉州市舶司迁往福州,侨居泉州的阿拉伯、波斯等国外商,纷纷离去,刺桐港从此衰落。但自洪武至成化这一百年间,对外贸易因海上通商的重兴,把元末十年战乱的创伤愈合,使经济文化恢复生气,已出现资本主义的萌芽。尤其是泉州人民由于山多田少,历来以海为田,出洋到东南亚谋生的华侨,在泉属各县日见其多,尤以晋江为甚。民间与国内外的通商交往不但持续不断,不为官办市舶司的移置所影响,而且更趋繁盛,文化生活当也随之活跃。因此,在明弘治(1488——1505)末,泉州府学明伦堂搬演了《西厢》杂剧。(49)至今留下不少著名南音清唱曲流传民间。(50)甚至远到琉球国,为王室宫眷演出。(51)现存《荔镜记》(即《陈三五娘》)刊行于明·嘉靖丙寅年(1566),是“因前本《荔枝记》字多差讹,曲文减少,今将潮、泉二部,增加颜臣勾栏诗词北曲,校正重刊”的,且是宋元以来被称为“书林之祖”福建建阳余氏新安书坊所刻印的。(52)其所根据的“前本《荔枝记》”清光绪十年(1884)的泉州刻本,分别藏在北京图书馆和梨园戏剧团。可知此剧早已流传潮州,为明刊《荔镜记》的祖本。又有解放后由小梨园名老师傅蔡尤本口述记录的,以“连理生韩琦”的民间故事编演的《韩国华》一剧。清·晋江人陈云程《闽中摭闻》载:
泉州府治在双门顶,明太守常性移于东。后人以魏公(韩琦)诞于此;即其地建“生韩古庙”,以祀城隍。俗又附会,谓衙中榕树生班枝花,侍婢连理取以奉国华。国华幸之,怀孕,为嫡夫人所逐,乃生魏公于庙。世传《班枝记》杂剧是也。移署之事,鲜有知之者。
可见明代梨园戏以泉州民间传说自编戏文,并不仅《陈三五娘》一剧,而且所有剧目都是以男主人公的名字命名,保留宋元南戏的体例,并没有明传奇以“记”作剧名,即使在明代新编的剧目也是如此。所以不能以明刊《荆》、《刘》、《拜》、《杀》及《琵琶》诸记,来说明梨园戏亦属于“弋阳诸腔”的。
据传梨园戏《陈三五娘》系祖本于明·李卓吾所作文言小说《荔镜传》(又名《奇逢集》)。清·龚显鹤有诗云:
北调南腔一例俱,梨园本手编摹,沿村《荔镜》流传遍,谁识泉南李卓吾。(53)这说法并无确切的根据。李贽(1527-1602)是泉州人,生活在嘉靖、万历间,是进步思想家,评点了很多南戏剧本。但他二十多岁即离开家乡,长期在外。他在三十四岁时,曾奔丧回泉,正遇倭寇侵拢,即登城楼,“为城守备”。(54)第二次回泉,葬其父祖,又恰逢重刊《荔镜记》的嘉靖四十五年之春,他才由泉州返回河南共城,所以又传说附会是他合泉、潮两部《荔枝记》,评校为《荔镜记》的。此说或有可能,但李贽所有遗世文字均无记载。李氏评点明刊传奇甚多,书坊均以其令名标在书目之上,《荔镜记》并不如此。不过,李贽和泉州人李廷机(字尔张、号九我)二人,对梨园戏在明代嘉、隆、万三朝(1522-1619)约一百年间的大发展,是起过直接作用的。李贽曾精辟地评论当代的戏曲曰:
《拜月》、《西厢》化工也,《琵琶》画工也。(55)
他所写的《拜月亭序》,开头便说:
此记关目极好,曲也好,真元人手笔也。首似散漫,终致奇绝。以配《西厢》,不妨相追逐也。(56)
这是明·容与堂刊本《李卓吾先生批评幽闺记》一书,把明·世德堂刊本《拜月亭记》的李氏序言拿来张冠李戴以自重的做法。梨园戏传本《蒋世隆》五个场口,只演蒋世隆与王瑞兰兵乱相逢。在《深林边·过小溪》一折中,用一枝金针的遗、拾、索、还、托,来表达二人互相爱慕的内心世界,而主要则集中在《宿店》这一场,展开了矛盾,对人物内心的细微刻划,既精彩又保留朴质风貌,是接近《拜月亭记》的路子的。可知李氏所评“真元人手笔也”是指此,而非指《幽闺》。
李廷机于万历十一年(1583),“以进士第二授编修”,历官太子太保,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泉州人称他为“李相国”,流传很多有关于他的民间故事。《明史》称:
闽人入阁,自杨荣、陈山后,以语言难晓,垂二百年无人,廷机始与叶向高并命。
可见泉州方言造成的“语言难晓”,导致“垂二百年无人”入阁。“泉腔”梨园戏之不为外界所知,更是必然。李廷机在万历二十六年(1598)任南京礼部尚书时,虽曾禁毁时事剧《白练裙》传奇,但这时距嘉靖丙寅出版的《荔镜记》已三十二年了。他是熟知家乡民间故事《陈三五娘》及梨园戏的演出本的,故对《吕蒙正》曾加评点增删,直接提高其文学性。与长乐郑氏所藏明刊《刻李九我先生批评破窑记》对照,梨园戏独有《入窑》、《待漏院》等出,为全国所仅见。《打赶》则答辩的若干词句与李评相同。《探窑》、《剪琼花·琼花根》、《竖旗·拜窑》,则见李评眉批有:“原本无《夫人看女》一出,今增之,似更完。”《宫花报捷》上批:“古本无《辞窑》一节,今增之。”可见今梨园戏的口述演出本是根据古本的,至明万历间,已吸收李九我的增订场口,而又保留了《入窑》的特异场口,这和《荔镜记》没有《荔枝记》最精彩的《留伞》这场戏的情况是一样的。口述演出本《陈三五娘》,不但有这场戏,形成戏剧情节的大转折,掀起波澜,而且集中了名曲和“夺伞”的舞蹈,成为表演艺术的精华。
从二李的评点明代南戏,以及梨园戏的发展创新剧目来看,这一古老剧种已是非常成熟与壮大了,具有自己的“十八棚头”,独特的表演艺术风格,完整的音乐体系,和以泉音为标准的地域声腔,个性非常鲜明,至今尚以特具舞台风貌和形象,出现在我国莽莽的地方剧种之林,是凝聚了泉州历史文化的“基因”而遗传下来的。《南词叙录》虽说:
今唱家称弋阳腔,则出于江西,湖南、闽、广用之。所谓“闽、广用之”,是指闽北、闽西,而非闽南。这时,弋阳腔已成绝响。明·汤显祖《宜黄县戏神清源师庙记》曰:
江以西弋阳,其节以鼓,其调喧。至嘉靖(1522-1566)而弋阳之调遂绝,变乐平,为徽青阳。(57)
梨园戏这时候恰在旺盛的发展期,不可能在“弋阳之调绝”,而又能在泉州易语改调,变为“下南腔”的“下南老戏”,又何况没有“其调喧”的成份。
《辞海·艺术分册》中的《梨园戏》条目释文把“下南”说是:
……传统剧目多承明传奇,和弋阳腔有一定关系。(58)这一说法也是不恰当的。如从“下南”传统剧目,作一具体剖析,是会改变这一笼统说法的。
大梨园“下南”的“十八棚头”有两句口诀对联:
苏梁吕范文武岳,三刘二周百里郑。
就是《苏秦》、《梁灏》、《吕蒙正》、《范睢》、《龚克己》(又名《文武生》)、《岳霖》、《刘秀》、《刘永》、《刘大本》、《周德武》、《周怀鲁》、《百里奚》、《郑元和》共十三个,并不足“十八”之数。三十年前我们就向老艺人求教这个问题,据释称:这十三个叫做“内棚头”,是“下南”最早的看家戏。尚有《抢诰命》、《章道成》《留芳草》、《陈州赈济》四个,叫做“内外棚头”。这么说,也还凑不上“十八”个。所谓“内外棚头”,是否“内”是指自己的,“外”是指移植外来的?答复是不知其所以然。但还有称为“外棚头”的《商辂》(又称《秦雪梅》)、《姜诗》、《何文秀》、《袁文正》、《刘全锦》、《金俊》、《双秋莲》、《陈杏元》等八个,又是指什么呢?因此,我们只好就口述记录本研究,并与明代昆、弋刊本互勘,发现“下南”、“内棚头”剧目,除前述《苏秦》、《吕蒙正》是向“上路”和“七子班”各分取一半,仅此两个属于“宋元旧篇”外,其余都是全国罕见,又非明·传奇所能套上的。如《范睢》是战国时的人物故事,它不按历史记载,也不采明·冯梦龙(1574-1646)讲史说部《东周列国志》的情节,当然就和明刊《绨袍记》不大相同了。它不写尖锐的政治斗争和恩恩怨怨,而是从家庭角度虚构《思妻》、《梦中生贵子》、《相命》等故事情节。反映宋代故事的《梁灏》,也不按史实和传说,而是别具巧构,写梁灏与朱国等两家结怨,其孙梁庭训与朱女淑贞,因红叶题诗,由“放叶”到“拾叶”,两人私订终身,构成亲与仇的尖锐矛盾。梁灏之子——三边总制梁士俊愤欲斩子,展开戏剧冲突的高潮。结果梁灏“训子”,以宽洪大量释弃私怨,成就年青一代的婚事。明刊本《青袍记》则全是神仙道化的滥调,而无“下南”所揭示的主题积极意义和人物性格形象的鲜明性。《岳霖》一剧,演岳飞死后忠奸斗争的延续,而从岳霖与刘锜之女的婚事,作为矛盾的开端,交错奸臣万俟的构陷和刘女淑英为救夫而上血表,终于在韩世忠“廷争”之下释放了岳霖,让他挂帅抗金。既是宋元戏文所未见,也非明代传奇的关目。其他如《龚克己》(《文武生》)《周德武》、《周怀鲁》,都是不列朝代、不见经传的特有剧目。《百里奚》一剧,在“下南”就有“淡水虾”和“咸水虾”两个传本。“虾”与“奚”闽南方言同音。“淡水”的《百里奚》,是按春秋史实写“五羖大夫”任秦相的故事,不同于明本《扊扅记》,没有离奇曲折的情节。这个旧抄本使我们看到了“下南”这一剧目的原始面貌。“咸水”的《百里奚》,则是“剿袭”、“入套”,有如《远山堂曲品》所载有关百里奚《扊扅记》的,不下四种。而其中“张太和亦有记,别一体裁,而多剿袭”的明代本子,既是“坐琴堂”、“歌”、“不认妻”而又“遣铜甲”,把陈世美、秦香莲的情节全套进去。当然,“咸水虾”(奚)之受观众欢迎,“淡水虾”(奚)因淡然无味而受淘汰,是戏曲交流发展的必然趋向。但不能以近本的上演来论证,而忽视古本遗存的探述。又如《刘秀》是东汉故事,不能因弋阳腔有《云台记》,就给它划等号。须知“下南”《刘秀》有《送饭》、《掘窑》、《烧窑》和岑鹏归汉的《大归》、《小归》的特有关目和表演,是净、丑、外、贴所谓“下南四大柱”的“粗角戏”,自有南戏的古朴风貌。就使是“承明传奇”,也和弋阳腔没有“一定关系”。又如《刘大本》一剧,系明·祁彪佳《远山堂曲品·杂调》所列的《陈可忠剔目记》,作者为郑汝耿,已无传本,但剧名下注:
包公按曹大本,反被禁水牢,此段可以裂眦。可知这就是“下南”的《刘大本》,但没有“剔目”的情节。而且文词极其粗糙,情节不够合理,人物行动前后矛盾——如饭婆与其子赵大,似非经文人润色之作。郑汝耿据“下南”本改编,而增“剔目”的情节,也是有可能的。“和弋阳腔有一定关系”,是须明其因果的。若以《刘永》来看,就是流失在日本的明·嘉靖丙寅年刊本《荔镜记》栏中的潮音《金花女》,可以确证在公元一五六六年(丙寅)之前,泉潮二腔的交流,不但小梨园“七子班”的《荔枝记》——《荔镜记》;在大梨园“下南”也有《刘永·金姑饲羊》与《金花女》。而“下南”此剧集中在第二、三出《迫姑》、《寻姑》及结尾第十出的《算粿帐》,突出了金家雇工义童见义勇为,用闽南生动的语言,充满乡土人情的亲切感,浓烈生活色彩和泥土味,深刻地对封建地主阶级进行为富不仁的揭露,一笔帐,一鞭笞,真是大快人心。这,是“下南”丑角的重点戏,只义童一人的诉说,就可演将近一个钟头。因为是“丑”以“打诨”来表现,就把原可使人泪下的控诉,变为嘻笑怒骂,引人发噱的欣赏。这是“戏弄”的遗风,也是艺人结合其社会阅历,运用丰富生动的方言语汇,掌握“丑白”本色的语言艺术,加以发展创造,才能舌粲莲花,引人入胜。此就是明刊潮音《金花女》不同之所在,更与弋阳腔攀不上关系。
《郑元和》也与《绣襦记》不同。虽然同样以书生郑元和一见钟情于名妓李亚仙,都是出于唐·白行简《李娃传》,但“下南”在名曲〔绵搭絮〕“三千两金,费去尽空,今旦流落这苏州”之后,并没有出现郑父这人物和情节。而第四场的《亚仙踢球》,不仅是一般的优美舞蹈,而且是反映唐时平康歌舞的生活写照,为全国各剧种具有《绣襦记》者,所没有的情节与表演。唐·封演《封氏见闻录》记载唐中宗时事说:
曾以清明日御梨园球场,为拔河之戏。……景云中,吐蕃遣使迎金城公主,中宗于梨园亭子赐观打球。……开元、天宝中,玄宗数御楼,观打球为事。能左萦右拂,盘旋宛转,殊为可观。(59)
可见《亚仙踢球》的演表艺术形式与技巧,是唐代历史生活的重现。而闽南民间舞蹈至今尚以此作为化装歌舞表演的节目,也就是“下南”《郑元和》,在泉州历史文化的土壤上进行创作的艺术素材。而在整个艺术处理上,虽也以生旦为主线,却着力于正反两面人物的刻划。从《堕鞭》到《听歌》等场,就把长乐、来兴、李妈、小二、老鸨(拿球的捞毛)、大肚姨、群丐这些人的形象塑造得鲜明、生动、活泼,讥刺嘲讽,谈谐百出,掩盖主人公——生旦的表现,展示“下南”所独具的粗犷、泼辣、活跃、诨闹特点,与“七子班”和“上路”的细致优雅不同,别具格调,显露其粗糙面,朴质感、泥土味。所以也是与弋阳腔无关,与《绣襦记》无涉。但却和昆腔“有一定的关系”,是交流与汲取的关系。从《听歌》这场,郑元和所唱的〔鹅毛雪〕一支曲子,是用泉州官音演唱,其旋律的起伏,节奏的处理,与南曲同一“滚门”〔长寡〕中其他乐曲比较,便可看出互相间的区别。风格特点也与其他唱腔不同,显然是汲取昆曲在“下南腔”的异响。清·焦循《剧说》载:
《绣襦记》中〔鹅雪〕一折,乃乞儿家常口头语溶铸混成,不见斧凿痕迹。可与古诗《孔雀东南飞》、《唧唧复唧唧》并驾齐躯。沈宁庵谓:“此为元人笔,非郑虚舟所能办也”。然元人《郑元和》杂剧无此曲。
可见“下南”是属于“元人《郑元和》杂剧”,才“无此曲”。及明代之后,和昆曲交流,才拿此曲来易语改调,不但夹杂官腔,而且它的乐曲唱腔至今尚留下明显的痕迹。所以上举“下南”“内棚头”十三个,都是自己的,才谓之“内”。
属于“内外棚头”的又是怎样的呢?
《章道成》把海瑞这位“南包公”写成错勘案情,几乎屈斩章道成,幸得章妻文英到法场诉冤,才得昭雪。虽然文词非常拙劣,整个戏以迷信的“两世姻缘”来虚构情节,但却反映了《明史·海瑞列传》所说的:
(因海瑞的刚正严洁)奸民多乘机告讦,故家大姓时有被诬负屈者。这是所有《海瑞》剧目所未见的,而明传奇也无《章道成》之目。
《留芳草》可说是全国性的剧目题材。自五代留从效(永春人)为“晋江王”,开拓刺桐城的伟业,“下南”这出戏,既突出留寄子这个童丑人物,又增写了“大哥镇闽王,二哥镇闽侯”,经过了地方化的改编,独具乡土色彩和人情味,成为民间传说,也就与众不同了。
《陈州赈济》则是写包公放赈归来,查出李宸妃一案,宋仁宗不认母,是用“狸猫换太子”的情节,挂上古剧名的。但“下南”此剧有自己的特点,如《假审》、《诈坐阴堂》等场,都采用喜剧手法。又如“驱五雷”,反映过去农民的迷信观念,谴责不认生母,违背封建伦理道德的宋仁宗。
《抢诰命》写包公不畏权势,捉拿皇亲曹敖治罪,曹母以皇帝诰命相压,被包公夺下,依法动刑。悲剧而以喜剧出之,前后二丑角大段的插科打诨,名角演来颇见精彩,妙趣横生。第七、八出的《沉玉英》、《放玉英》为净角戏,更是名老艺人姚望铭所擅长。这一剧目情节比较集中,文词比较粗糙,和明传奇的《袁文正还魂记》是基本相同的。
上述四个“内外棚头”戏,就是从外边移植的,经过加工,作方言化、地方化的改造,在音乐、唱腔上都具“下南”本色,并没有昆、弋的东西,具有“内”的成份,用以区别“内棚头”和“外棚头”。
由是可知“外棚头”的含义,是指移植的剧目。而这些“承明传奇”的移植剧目,并不等于出自弋阳腔。通过具体剧本的校勘,是可以证实的。
《商辂》故事情节围绕在商母秦雪梅的贞节问题上,与《三元记》不同。另外小梨园有《教子》一折,是“七子班”的“外棚头”,基本上与《三元记·教子》相同,是作为“小出”(单折戏)演出的,它真实反映了封建社会孤儿寡妇的凄楚哀怨,富有人情味。闽南俗谚有:“就使江洋大盗,见训商辂也会流泪”,可见它感人之深。清·康熙朝大学士李光地(泉州安溪人)在《古乐经传》卷五中记载:
少时见土戏,于《断机教子》商辂母怒其子云:“他又说我不是他的亲生母”。“母”字其学徒高声唱,其师呵之云:“‘母’字大声便不是,他是不曾成婚的处女,于此字含羞涩,低微些方是……。”(60)这说明李氏“少时”看到家乡小梨园在教习《教子》时的严格程度,一丝不苟地从人物出发,表现了师傅在艺术上的造诣,以及《教子》这折戏的成熟演出,即使一字行腔之细微亦极讲究。证明此戏在明末的面貌就是如此,剧本与弋阳腔之《三娘教子》全无相关。
《姜诗》则较接近于明·富春堂《新刊出像音注姜诗跃鲤记》。虽然《南词叙录》“宋元旧篇”有《姜诗得鲤》之目,但“下南”是作为“外棚头”演出的,这和《何文秀》之出于《玉钗记》一样的明刊本无异,但不能就断言即出于弋阳腔。还有《刘全锦》、《袁文正治妖》、《双秋莲》、《金俊》、《陈杏元》等剧,则属于明以后,甚至是晚清时移植的“桶戏”。它的艺术交流关系,显然是比较复杂的,不仅仅是与弋阳腔所接触而得到的剧目。
由于“下南”所有的“内棚头”口述记录本,多是独树一帜,并非外地传入,而且保留了戏曲艺人的编演、成为成熟固定的传演本,显然未经文人润色,才以朴质面貌表现在文词粗糙,唱白反复重出,情节支离脱节等等。唱腔曲牌虽属南曲,又都保存于《永乐大典·戏文三种》和《宋元戏文辑佚》里,但是内容比较贫乏,只是〔玉交枝〕、〔浆水令〕、〔金钱花〕、〔倒拖船〕、〔福马郎〕、〔水车歌〕等几个曲调的反复出现,具有“下南腔”粗豪的声腔特色,适合其以粗角——净、末、外、丑为主的行当表演,并没有《南词叙录》所谓“其曲,则宋人词而益以里巷歌谣,不叶宫调,”“亦罕节奏”的情况。既保存了南戏形成之初的本来面目,每出又都以大量的插科打诨,显系从唐参军戏一脉相承而来的遗型。除了《郑元和》一支〔鹅毛雪〕是交流昆曲而外,并无弋阳腔的瓜葛。倒是小梨园“七子班”的传统剧目《朱弁》的《公主别》有支名曲〔举起金杯〕,曲牌标出〔弋阳腔〕,但并不以官音演唱,而是全用“泉腔”。从旋律节奏上看,同一“滚门”的〔长寡〕其它乐曲,以及总的风格特点,与梨园戏其他唱腔又都完全相同。如果这支曲确是“弋阳腔”,那已是溶化得天衣无缝了。综观上述,梨园戏与昆、弋的关系,只能发现各有汲取一支曲子,而“下南”的《郑元和》并非出于《绣襦记》。“七子班”之《朱弁》是否即出于《破镜记》,尚无从印证。据《远山堂曲品》所录为朱少斋著,说是:“谱朱弁之忠,玉英之节。”小梨园虽然没有“破镜”情节,但可说与明传奇有一定的关系,而明传奇的所有存目,不一定都是弋阳腔。《朱弁》之有〔弋阳〕一曲牌名,也不能遽言全剧是从弋阳腔移植的。因为舍此曲所标三字,其他都无相关,益足以证明充其量仅此交流痕迹而已。由此可见,明代从嘉靖以后的万历间,南戏四大声腔广为传播之际,僻处东南海隅,寸步不离闽南语系区域的梨园戏,只向南流布及于海外,不可能跨越莆仙北上。而昆、弋两腔,必因其戏班来泉演出,从交流中汲取其养分,以丰富自己,但影响不大。倒是和潮州的关系最为密切,因为语系相同,经济文化的交流,可说是历史悠久。仅以民间故事《陈三五娘》,即足以看出两州是闽南与粤东交汇的要津,反映在泉、潮二部《荔枝记》到潮、泉合刊的《荔镜记》,以及至今上演的梨园戏《陈三五娘》,在“泉腔”的唱腔曲牌,有〔潮调〕、〔长潮〕、〔中潮〕、〔短潮〕等,在调式上较多结束在“宫”音上,与其他“滚门”的唱腔均有不同(一般唱腔多结束在“羽”、“商”音上),而与潮州音乐相仿,较为清新雅致,别具一格。这显然是吸收、融化的结果。从嘉靖丙寅本所标明的“潮泉二部”,说明了二者各具声腔,而又密切交流。但此情况,仅见于《陈三五娘》一剧,不能说整个梨园戏唱腔都和潮剧“有一定关系”,何况昆、弋仅以一支曲子,更不能作如是观。
五、清代梨园戏的盛衰与新兴地方剧种的崛起
梨园戏入清承明之盛,闽南戏曲、木偶等剧种都极活跃。据嘉庆刊本《晋江县志》载:
又如“七子班”,俗名“土班”;“木头人”,俗名傀儡。近复有掌中弄巧,俗名“布袋戏”。演唱一场,各成音节。成书于咸丰八年(1858)的《闽杂记》也说:
福州以下,兴、泉、漳诸处有“七子班”,然有不止七人者,亦有不及七人者,皆操土音,唱各种淫秽之曲。其旦穿耳傅粉,并有裹足者。即不演唱,亦作女子装,往来市中,此假男为女者也。
梨园戏以男扮女,不但是“七子班”,就使“下南”、“上路”老戏亦然,“下南”老师傅许茂才以旦行应工,他在近五十年前年青时,就“裹足”,并学工。以后,“上路”才以何淑敏开女旦之先声,继之“下南”和“七子班”也才有坤角,这与南宋理学家朱熹,在漳、泉二州推行封建礼教有关。清·林枫(侯官人)于道光七年(1827)客游漳州时,有诗云:
梨园称七子(梨园演剧一部仅七人,俗谓之“七子班”),嘲谑杂淫哇。咿哑不可辨,宫商亦自谐。摊戏半游侠,扶杖有裙钗。礼俗犹蒙面,公巾制未乖。(妇人出门必以絺巾蒙面,扶杖而行。俗谓杖曰“文公杖”,巾曰“文公兜”,相传朱子守郡时遗教也。)(61)
乡土的遗风习俗,至道光间尚如此,梨园戏演员更不能有女角同台演“淫哇”之戏。但男扮女旦,到解放之前,还与女扮同时并存。而男旦曲尽女态,以妩媚声色,使“群不逞少年”和“浮浪无赖”(陈淳《上传寺丞书》语)为之倾倒,于是泉、漳犹有“戏箱”和“落科”的专称。这是梨园戏在解放前尚有的演出情况。《闽杂记》作了具体而微入的描述:
下府“七子班”,其旦在场上,故以眼斜睨所识,谓之“扑翠雀”,亦曰“放目箭”,曰“飞来眼”。其所识甫一见,急提衣裳作兜物状,跃而承之,迟到为旁人接去,彼此互争,有至斗殴涉讼者,俚俗之可笑如此。道光甲午,昌黎魏丽泉元烺抚闽,曾严禁之。近来漳、泉各属此风复炽矣。
可见梨园戏男旦的“落科”,不但自古已然,以后还发展为女旦的“落科”,只有到了解放之后,戏曲改革,清除舞台丑恶形象,才得净化。当清·道光七年(1827)漳州妇女观看“七子班”演出,还“扶杖”蒙文公兜。而“下府”(福州以下各府)“七子班”,在道光甲午(1834)即严禁“落科”。至咸丰八年(1858),“近来漳、泉各属此风复炽”。也就是梨园戏没有从艺术上进行创新发展,而走向“裹足”、“落科”的腐朽末落的道路。在清·同治间(1862-1871)泉州曾通宵演出《陈三五娘》,有《观剧》诗云:
喧喧箫鼓逐歌讴,月落霜侵剧未收。一曲分明《荔镜传》,换来腔板唱潮州。(62)但在厦门和粤东的揭阳,都因“淫词丑态”,“伤风败俗”,而被当地官府严加禁演。(63)外地戏曲剧种传入,闽南新兴剧种崛起,梨园戏却因固步自封,墨守成规,没有作艺术上的改革创新,跟不上发展的形势,而趋于衰落。前文所引的《同安县志》虽说迟至“光绪后,始专雇江西班及石码戏”,但“咸丰六年丙辰”(1856)就在泉州城里元妙观建置“正音戏台一座”,“小梨园戏棚一座”,(64)可见当时“正音”(即江西戏及后来的京班,在泉州都作此统称)在当时已不断有班社来泉作较长期演出,才能与梨园戏都在元妙观各建棚台。不但泉州群众看得懂,而且是喜爱看了。约在此时,闽南农村已从迎神赛会的“装人”、“装阁”、弄龙、刣狮及少林武术的结合,由装扮《水浒》人物到搬演片段故事,深受群众欢迎,称为“宋江仔”。它发展为草台演出的班社,初名“宋江戏”,以后“吸收梨园与木偶戏的表演和节目,丰富自己,又进一步发展成为文武合演的‘合兴戏’又从‘合兴戏’发展为‘高甲戏’,还是近百年的事。”(65)因此有人说是从七个行当中,增加了乌红脸的武行,名曰“九角戏”,或称“戈甲”,音转为今之“高甲”。其音乐曲调大都是南曲,成为“泉腔”新兴剧种,其兼容并蓄,广泛吸收艺术养份,以旺盛的生命力,蓬勃的演出姿态,为群众所喜爱,于是班社纷起,骎骎乎取代梨园戏的地位。此外,尚有从僧道法事仪式,加以演变,由泉州的“和尚戏”和晋江的“师公戏”(道士戏),发展成为“法事戏”。以《目莲救母》、《白猿抢经》、《龙宫借宝》等剧目,蔚为新兴的“打城戏”剧种。清末林琴南在其《畏庐琐记·泉郡人丧礼》说:
泉州处福建之下游,……僧为《目莲救母》之剧,合梨园演唱,至天明而止,名之曰“和尚戏”。
可知其所见,是用于丧礼的超度亡灵的法事演出。它在民间,虽无高甲戏的声势,但已从服务于宗教活动,形成为独具特色、崛起于泉州的打城戏剧种。至于台湾歌仔戏之传入泉州,则是近五十年间的事,那是混合漳、厦口音的“台湾腔”,已不是以泉州口音为准的“泉腔”了。所以《通史》之论《清代地方戏》,从温州与泉州看,只能是瓯剧、睦剧、高甲戏、打城戏,才切合实际。似不能因康熙间“下南腔”在台湾演出的资料记载,而把它作为当时才兴起的地域声腔剧种。其实,“下南腔”——“泉腔”,从清代到现在,都还在不断发展着。在“泉腔”的历史长河中,宋元南戏形成之际,泉州以土生土长的梨园“下南”为肇始,及外来的梨园“七子班”、“上路”在当地生根,分为大、小梨园,统称梨园戏。至清代末叶,“泉腔”高甲戏、打城戏又形成为新兴剧种,梨园戏逐步趋于衰微。“下南”在后来虽采用画幅布景,及吸收一些新剧目如《刘全锦》、《金俊》等桶戏(即幕表戏),来充实自己,刷新舞台,但已是“强弩之末”,不足与勃兴的地方剧种抗衡了。临解放前,有的“下南”班索性改为“高甲班”,整个梨园戏已濒于消亡。若非解放后的抢救、整理、改革、创新,则将如“温州杂剧”一样,只能从戏曲文献中去寻觅了。解放初,泉州青年文工团把《赤叶河》歌剧翻编为泉州方言,以地方的民歌配曲,一时蔚为群众喜闻乐见的新歌剧形式,泉南各地竞相演出。闽南其他文工团队,也都以方言化、地方化的编演为方向,几乎形成为新兴的“泉腔”方言歌剧的品种。所以说地方剧种的兴衰,地域声腔的发展,是有其历史沿革的。
如上所作析论,是否能为《福建戏曲剧种》的《历史悠久的梨园戏》一文订的参考,并以释温州戏曲界同志之疑;关于南戏在东南沿海各地先后或同时形成的探讨,从梨园戏这一宋元南戏在泉州的活文物中,也许可得到一些答案,作为历史文献的补充。对新中国第一部戏曲论著,卷帙浩繁的《中国戏曲通史》,笔者敢不揣陋见,贡其一得之愚,期能在再版修订时,与专家前辈商榷,使其更臻翔实。至于《辞海·文艺分册·梨园戏》条目的释文,相信会有更准确的修辞的。妄作浅议,以就正于高明,藉匡不逮。
本文作者吴捷秋,泉州历史研究会会员,福建省梨园戏实验剧团顾问。
①《福建戏曲剧种》,中国戏剧家协会福建分会、福建省戏曲研究所合编,1981年12月出版,为“福建戏曲艺术丛书之一”,所收《历史悠久的梨园戏》一文,为郑清水同志作。
②1983年夏,《中国戏曲志·福建卷》编写会议在榕举行时,编辑部主任沈继生同志曾向笔者谈起温州戏曲界同志对“梨园戏”这一剧种名称的意见。
③宋·洪迈《夷坚志》支景卷第十《赵积智》条。
④钱南扬《戏文概论》29-30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
⑤泉州图书馆藏本《唐欧阳四门先生文集》卷七《泉州刺史席公宴邑中赴举秀才于东湖亭序》。
⑥同上书,《鲁山令李胄三月三日宴僚吏序》。
⑦同上书,《泉州泛东湖饯裴参知南游序》。
⑧《泉州府志》卷七十五《拾遗》。
⑨五代时诗人詹敦仁《余迁泉山留侯招游郡圃作此》,见陈衍《闽诗录》。
⑩见《中国戏曲通史》上卷插图,中国戏剧出版社,1980年版。
(11)见《福建画报》1982年第三期。
(12)赵枫《应该把南音的学术研究很好地开展起来——在南音学术座谈会上的发言》,见《泉州历史文化中心工作通讯》,1984年第一期。
(13)《戏文概论》31页。
(14)参见庄为玑《泉州地方志论集》138页,泉州历史研究会,1982年版。
(15)宋·洪迈《夷坚志》三志已卷第六《王元懋巨恶》及第九《婆律山美女》。
(16)唐·包何《送李使君赴泉州》诗:“傍海皆荒服,分符重汉臣。云川百越路,市井十洲人。执玉来朝远,还珠入贡频。连年不见雪,到处即行春。”载《全唐诗》卷七。
(17)参见吴文良《泉州宗教石刻》,1957年科学出版社版。
(18)刘念兹《南戏新证》15页,福建省戏曲研究所1962年12月油印本。
(19)《南戏探讨集》第二辑55页,浙江省温州市文化局、浙江省温州市文联编,温州市南戏研究小组,1982年出版。
(20)《南戏探讨集》第二辑59页。
(21)《南戏探讨集》第二辑60页。
(22)《南戏探讨集》第二辑57页。
(23)《戏曲艺术》1984年第二期。
(24)陈泗东《泉州历史文化概述》,晋江地区(今泉州市)《社联通讯》,1984年第三期。
(25)明·徐渭《南词叙录》小序,见《戏剧名著选》第二册355页,福建省戏曲研究所编印。
(26)《中国戏曲通史》上卷74页。
(27)《中国戏曲通史》上卷241页。
(28)许地山《梵剧体例及其在汉剧上底点点滴滴》,1925年12月写于牛津印度学院。
(29)《中国戏曲通史》中卷39页。
(30)《中国戏曲通史》中卷206页,《弋阳诸腔作品概述》。
(31)(32)(33)《中国戏曲通史》中卷257-259页。
(34)《中国戏曲通史》中卷207页。
(35)《中国戏曲通史》下卷7页。
(36)《中国戏曲通史》下卷10页。
(37)《辞海·艺术分册》157页,上海辞书出版社,1980年2月版。
(38)《闽书》卷三十八“风俗”。
(39)《福建续志》卷八十六“艺文”十。
(40)转引自《闽书》卷一五三。
(41)《闽杂记》据郭白阳钞本“补选”,转引自《福建戏史录》114页。
(42)沈继生《蜚声艺坛的闽南提线木偶戏》,《福建戏曲剧种》105页。
(43)《西山真文忠公文集》卷十五《申尚书省乞拨降度牒添助宗子请给》。
(44)据“下南”老师傅许茂才口述,参见拙稿《宋元南戏在泉州的活文物》,1981年《泉州文史》第五期。
(45)《中国戏曲通史》上卷124页。
(46)《泉州府志》卷十一“城池”。
(47)《马可波罗游记》192页,福建科学出版社,1981年版。
(48)参见庄为玑《元末外族叛乱与泉州港的衰弱》,1980年《泉州文史》第四期。
(49)明·褚人获《坚匏集》卷六,清·焦循《剧说》卷六。
(50)这里虽泛指“杂剧”,但梨园戏就有这个剧目,惜已失传,现尚遗存不少名曲,据《泉南指谱重编》所录,有崔莺莺唱的〔五更长·四空·二调北〕就包括了〔子夜歌〕、〔剪丝萝〕、〔剔银灯〕、〔五更转〕的套曲和〔一杯淡酒·锦板·风潺北〕,红娘唱的〔小姐听·五空·中倍胜胡芦〕以及张珙唱的〔望明月·中滚·杜韦娘〕,生旦合唱的〔回想当日·醉相思〕和〔梁州序·五空·中倍双调〕套曲,有莺莺、张珙、红娘、老夫人的唱段,包括了〔五团美〕、〔锦衣香〕、〔锦衣香接嗹尾〕等。
(51)明姚旋《露书》卷九“风”篇中载:“琉球国居常所演戏文,则闽子弟为多。其宫眷喜闻华音,每作辄从帘中窥,……如《拜月》、《西厢》、《买胭脂》之类皆不演;即岳武穆破金,班定远破虏,亦以为嫌。惟《姜诗》、《王祥》、《荆钗》之属,则所常演,每啧啧称华人之节存焉。”《露书》成书于万历末,所载传入琉球的戏文,既是南戏的名目,也都是梨园戏传统的戏出,所称“闽子弟”,当系梨园戏无疑。清·焦循《剧说》曾转引这条资料,既有阙文且误为“关中子弟为多”。(见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
(52)《荔镜记》嘉靖丙寅本,藏日本千叶书屋。1956年夏,中央戏剧学院欧阳予倩院长与梅兰芳先生访日时,为梨园戏剧团拍摄全部照片。现所知尚有如下版本:
明万历刊《荔镜记》,藏英国牛津大学。见周贻白《中国戏剧史》上集,据向达《瀛寰琐记》所载。
又,日本奈良县天理大学图书馆藏《荔镜记戏文》;1697年收藏于英国牛津大学的《重刊五色潮泉插科增入诗词北曲勾栏荔镜记戏文全集》不分卷一册,一○五页,明嘉靖丙寅年重刊;另一在日本,昭和廿七年(1952)收藏于天理大学;《新刻增补全像乡谈荔枝记》四卷,是潮州东月李氏编,明万历辛已(1581)印行一册,八十九页,现存奥地利维也纳国立图书馆。1964年龙彼得发现;《新刊时兴泉潮雅调陈伯卿荔枝记大全》一册七十页,清顺治辛卯(1651)刊本,日本京都神田喜一郎博士藏,(引自《新加坡晋江会馆纪念特刊》528页,邱新氏《荔镜记和福佬语》一文。)
(53)转引自林鸿《泉南指谱重编》。
(54)明·李贽《焚书·卓吾略论》。
(55)同上书《杂说》。
(56)明·容与堂刊《李卓吾先生批评幽闺记》,古戏曲丛刊本。
(57)见《玉茗堂文集》卷七。
(58)《辞海·艺术分册》“梨园戏”条目释文。
(59)转引自陈泗东《谈梨园踢球》,1981年9月30日《影剧报》总38期。
(60)转引自《梨园戏历史调查报告》上卷第二册,1963年2月11日,福建省戏曲研究所编印(油印本)。
(61)转引自《福建戏史录》109页。
(62)清·龚显曾《桐阴吟社诗录》。
(63)《厦门志》卷十五,《揭阳县志》“风俗”。
(64)《泉州元妙观建置戏棚碑文》,见《福建戏史录》131页。
(65)《华东区戏曲观摩演出大会纪念刊》490页,《高甲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