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9月,我专程前往泉州市洛江区马甲镇的霞井坑内村拜访刚从缅甸回国探亲的老华侨吴素生先生,他虽已年上8旬,但精神饱满,耳清眼明,步履轻健,谈笑风生,看上去像是70出头的样子,特别是对60多年前饱受沧桑的悲惨经历更是记忆犹新,历历在前。笔者听来深表同情,特将其诉说记录加以整理如下,作为华侨辛酸史的一个例证。
山乡匪患多 兄长逃异国
吴素生,又名文化,民国六年(1917)农历六月廿日降生在霞井陈棠山麓的一个仅有2户人家的偏僻山村——霞井坑内村,父亲吴祥客,母亲郑双蕊,是一对被邻近乡里称为“狗咬都不会哭”的老实农民,由于家居穷山僻壤,父亲又没有文化,因此只好终日“面向黄土背朝天”地在几丘山田里辛勤劳作,以糠菜半日粮维持一家6口人的生活,吴素生也只在邻村的私塾念了3年书就回家放牧拾柴。
在那黑暗的旧社会,山乡的土匪甚多,匪患四起,继股匪陈宗仪、杜信忠之后,又有闽南著匪高为国、晋北股匪蓝荣等,时常出没乡间,任意烧、杀、抢劫,绑人勒索,弄得山乡鸡犬不宁,民不聊生。当时的霞井是旅外华侨较多的侨乡,是缅甸富侨吴家枫的故乡,早已被匪徒视为一块“肥肉”,不时入乡抢劫。1929年秋至1930年春,闽南著匪高为国曾连续3次派出大批匪徒,荷枪实弹,或驻扎乡里,或突然袭击,进行惨无人道的烧、杀、、绑、逼使无数乡民纷纷外逃,其中逃至南洋各埠的不少,吴素生的哥哥吴善注就是在这匪患之年,为了找出一条活路才由其父借了一笔路费,于民国十九年(1930)春随堂亲先逃往厦门,后在厦门三美银信局(是霞井旅缅华侨集股开办的)的协助下而远离家乡漂洋到缅甸,投靠乡亲,谋求生计。
家中遭匪劫 被抓当人质
吴素生的哥哥吴善注逃往南洋1年多,经常来信关心父母双亲和弟妹,驻扎在双告山后的股匪蓝荣知道吴祥客(吴素生的父亲)家有人当“番客”,便于民国二十年(1931)农历七月十四日派出7名匪徒,荷枪实弹于当天傍晚翻越陈棠山来到霞井的坑内村,捅倒吴祥客家的大门,刚从田里劳动收工回家正在打水洗脚的吴祥客(时年65岁)来不及躲避,被一枪击中胸膛而倒在血泊之中,接着匪徒便分别闯入房间翻箱倒柜,洗劫一空,又把年仅15岁的吴素生捆绑双手,不顾其母苦苦哀求,匪徒们仍然连推带打把吴素生抓走,扬言要以1万银元为赎款以钱换人,否则母子甭想相见。吴素生被绑架往双告山后深山密林里关禁在一个石洞中,当晚因倾盆大雨,满身淋湿,匪徒们除留一个看守外,余者都回去更换衣服,吴素生乘看守的匪徒坐眠之机慢慢松开被反绑的双手,连夜摸黑逃出山洞,在深山密林中盘旋,第二天一早才沿着一条崎岖的小山路往前走去,本想找人问路回家,午后,偶遇一个老妇走来,拦住去路,寻问来历,素生因年幼无知,而如实诉说,并要求老妇帮忙。老妇假作同情,表示要带他回家,就这样被诱骗到山间的一间茅屋,直至深夜10点再由4位匪徒(其中有老妇的儿子)捆绑带走,又被关禁于大山沟里的一间囚牢,后来才知道这地方是惠安县的田船山,是惠安匪首、绰号叫“猪哥球”的匪巢,吴素生再次落入虎口。
虎口逃余生 深山做“野人”
吴素生被关禁在一间又低又湿二层木屋的底层(二楼住匪徒),睡的是十分潮湿的地板,盖的是稻草,吃的是地瓜渣,有时给点过夜发酸的剩粥,全“牢”二、三十人,没有一餐能够吃饱,终日忍受着饥寒和皮鞭的抽打,每个“囚徒”无一不被折磨得消瘦如柴,遭受“人间地狱”之苦。
吴素生虽是日夜想家,想念病弱的妈妈,更想念被匪徒开枪打伤的爸爸(这时吴素生还不知道其父已身亡),但他深知家贫如洗又遭匪患,根本无力凑足巨款赎人,虽本有逃跑的念头,也由于匪徒日夜看守,自身又已是手无缚鸡之力,因而一直被关禁了整整45个日日夜夜,直至八月廿九日晚,在同牢难友的帮助下,偷偷地在靠近大山的后墙壁下挖了一个小洞口,乘深夜匪徒入睡之机从小洞钻出,摸黑沿高山爬着,在慌张之中不慎摔了一跤,引起匪徒们的注意,顿时,手电筒照得通亮,还向山后连发数枪,这时的吴素生再也不敢动弹了,呆呆地躲在丛林之中听天由命,生怕被匪发现就十死无一生,等到天刚亮才十分轻步地连走带爬移步逃避到山上,离开这个鬼地方。在深山密林中,吴素生对神鬼野兽都顾不得害怕,唯一害怕的是再遇上土匪。在深山沟里整整熬了3天3夜,渴了就用双手捧着泉水喝,饿了就随便摘些树叶、树果、油柑充饥,累了就躺在丛林中睡着。这次他不敢轻易行走怕再次走错了路。他在山上偷偷观察农民上山割草的途径,然后于第三天午后向一条小路走下去,是晚向一老汉问路和讨饭,善良的老汉看出吴素生衣裳破烂不堪,问明是被土匪绑走而逃出来时,深叹着道:“这是什么世道?孩子有何罪?把人糟蹋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对吴素生深表同情和可怜,回屋煮了二碗地瓜汤,吴素生狼吞虎咽,饱吃了一顿。因老汉所居山村也是土匪时常出没的地方,他不敢让吴素生投宿,无奈,吴素生只好按照老汉所指方向沿山路直下,在半山腰的丛林中度过第四个难忘的夜晚。天亮后才下山尾随几位挑柴赶集的妇女走到河市。在亲戚家住了一天,第二天清早由堂兄托一货车司机返回霞井,虎口逃生,回到家中时,吴素生才知道父亲已在七月十四日晚被土匪枪杀身亡,悲痛欲绝,眼泪汪汪,此情此景实在难以用笔形容。
含泪离家乡 南渡求生存
吴素生回家后,因怕土匪再来抓绑勒索,不敢住在家里,一直在邻村暂借住宿,不久,家庭也搬离坑内村。
由于母亲的精心照顾,两年后,吴素生的身体逐步得到恢复,正要分担家庭重担的时候,1933年吴素生又被当时闽南匪军陈国辉部的一个连长拐骗带往德化县的椒溪,编入匪军第12连为勤务兵,因不愿充当匪军走卒,呆了6个月便借故逃跑,回家后终日东躲西避,风餐露宿。
为了摆脱困境,不愿再受匪患之苦的吴素生,经与母亲商议,毅然决定先把嫂嫂杜莲于1934年送往缅甸后,吴素生也在堂亲的帮助下,含泪离开家乡,告别年迈的母亲,随堂亲吴善金、吴善畅和同乡杜丕堆等8人于民国二十六年(1937)3月逃往缅甸,投靠其兄吴善注。开始在其兄杂货店中一边学习缅语、一边协助做事,不久也学会驾驶汽车,后又与其兄合作经营杂货店。吴素生至今还珍藏整整60年的2件实物,一件是1937年逃往缅甸时办理的出国护照,另一件是当时随身携带的唯一行李袋(1942年回国时带回)。虽已破旧不堪,但吴素生还是舍不得丢掉,他交代儿子作为“传家物”保存至今。
疏散逃回国 痛失四亲人
1941年12月8日,太平洋战争爆发,日本帝国主义派兵南侵东南亚各国。12月23日,缅甸首都仰光遭受日机空袭,时局日趋紧张,广大侨民的生命财产受到严重威胁,为了减少损失,当时的华侨抗日组织——缅华救灾总会决定动员组织华侨疏散转移,吴素生带着嫂嫂和4个侄儿侄女于1942年1月7日由仰光郊区的沃磅埠同其他侨胞一道撤回缅北的重镇、滇缅公路缅甸段的起点站腊戍,(其时吴善注因留下处理店中财产而没有同时起程),在那里依山搭盖竹棚住了2个多月。3月8日仰光沦陷,日军开始长驱直入,缅北、东吁、瓦城先后沦陷,腊戍危在旦夕,驻扎在腊戍的难侨连夜沿滇缅公路撤退回国,排成长龙的卡车载满成千上万难侨,沿途遭受敌机轰炸,特别是在海拔6000公尺的黄黎贡山上,无数难侨死于途中,横尸遍野,血流成河,惨不堪睹。5月3日,日寇攻入云南国门畹町,5月5日我方守桥部队被迫炸毁惠通桥,阻日寇于怒江西岸,滇缅公路从此中断,还在彼岸的吴素生的哥哥再也回不来了,吴素生他们虽然越过惠通桥,但面临着的是空中的敌机轰炸,地上的瘟疫蔓延和饥寒交迫的严重威胁,不时都有葬送生命的危险,就在这个时刻,风餐露宿于楚雄附近高山峻岭的吴素生的嫂嫂杜莲和2个侄儿死于敌机的轰炸和瘟疫,遗下2个侄儿侄女,无奈吴素生才把其中1个还在哺乳的女婴托付给当地一位傣族中年妇女抱养,至今下落不明,另一位3岁的侄儿吴来法是嫂嫂遗下的一棵独苗,而今哥哥又被隔在缅方生死未卜,吴素生拼死也得把他携带回家抚养,才对得起身在异国的哥哥和已离世的嫂嫂。经过30多天的长途跋涉和颠簸,叔侄2人终于回到了故乡,吴素生把侄儿吴来法视为亲生的儿子,精心地抚养成人,直至吴来法参加工作结婚成家后才分开生活,而今的吴来法已是晋江市建委退休干部
抓丁又派款 无奈再逃生
中国的抗日战争和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后,联合国难民署曾派船到厦门等港口收容接送因二战时期疏散回国的难侨重返侨居国。吴素生并没有想再去当“番客”,而打算在家耕田种地,赡老养幼。但是国民党反动派却又继续打起内战,到处抓丁派款扩充反动军队,连逃难回国的难侨也不放过,除每年摊派苛捐杂税外,几次要抓吴素生去当壮丁,没有抓到人就得交纳所谓壮丁谷子500斤。为了逃避壮丁,吴素生只好离开家乡到泉州,在泉永德汽车公司当“车夫”(后改为机修),日夜奔驰在山区的公路上,虽然有了微薄的收入,也很难应付那多如牛毛的苛捐杂税。这时留在缅甸的哥哥也来信了,吴素生便于1949年春再次离开家乡重返缅甸重操旧业。这次吴素生没有乘坐联合国难民署派来的轮船,而是走陆路从云南沿着1942年逃难回国的滇缅公路而行,想在云南楚雄瞻拜埋葬在那里的嫂嫂和2个侄儿,寻找由傣族妇女抱养的侄女,因不知那位傣族妇女的姓名和住址,结果没有找到。
十万资产变“国有” 十年血汗付东流
吴素生再次南度缅甸在沃磅埠重操旧业,开始与其兄合作经营,不久便单独开设杂货店。经过10多年的勤劳经营和拼搏,经营的项目和品种逐年增加,生意繁荣昌盛,积累也逐年增多;就在这个旺盛时期到来不久的1962年,缅甸政府下令将所有私营工商企业无偿收归国有。吴素生苦心经营的杂货店也不能幸免地被查封归公了。后据清点计价值当时缅币16.8万元(盾),按当时缅币100盾兑换人民币51.6元折算计值人民币8.66万元。10多年的心血付之东流。再次陷入困境的吴素生一家只好搬到邻居暂借一凄身之所,后得到居住在沃降埠的乡亲杜泮才的同情和帮助,借给1辆旧风车(汽车,估值9000盾缅币),靠载客维持生计,至1964年才凑足3万缅币购置1部日产卡车驾驶。直到1994年整整干了30年才歇息。
“虽然外地风光好 仍有一片爱国心”
1994年,吴素生的侄儿吴来法专程前往缅甸看望50多年未曾见面的父亲吴善注和阔别40多年的叔父吴素生,恳请两位老人家回国安度晚年。饱受匪患之苦的吴素生兄弟俩见到“唐山”亲人十分高兴,异口同声地询问“现在还有土匪吗?乡亲们还吃地瓜渣吗?”经吴来法的介绍家乡变化、祖国的强盛,特别是吴来法一家不但盖了新房子还在集镇购买套房、开办服装厂以及爱国华侨吴庆星先生在家乡创办仰恩大学等情况,还放映了从祖国带去的“家乡巨变”的录像,引起了2位老人对摇篮血迹及往事的回忆,都表示要回国“亲眼看一看祖国山河的变化”。1996年吴善注不幸辞世后,早就怀念摇篮血迹的吴素生才邀请他的2位亲家于今年6月5日由仰光乘搭飞机回国探亲,在厦门机场见到早就在那里等候的儿子吴朝明、吴三民和侄儿吴来法,4个人久久地拥抱在一起,心情万分激动。回到故乡后几个月的所见所闻,对祖国建设日新月异、匪贼灭迹无不感慨万千,用他的一句话说“祖国的变化真大呀,家乡也变得简直认不出来了”。回忆过去、看看现在,激起漂泊异国他乡半个多世纪的吴素生老人更加热爱祖国、留恋家乡之情,正如他在《归侨记》中写道:“一日离家一日深,犹如孤鸟入寒林。虽然外地风光好,仍有一片爱国心。”如今的祖国已是“民安国定太平世,江山万里任君游”。老人家考虑再三,毅然放弃重返缅甸的打算,决定留下来同儿孙们共享天伦之乐,安度幸福的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