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者不习拳,而自少喜听人讲拳。稍长,也认识几位拳师,觉得他们都有可传之处。记其拳技,写其为人,似非毫无意义之事。因就所见所闻者,述其中三人。
一、五祖拳首创者蔡玉鸣
泉州南门外青阳镇附近有一乡名邦尾,乡人多善于制酱料,具有专技的也不少,是以泉漳厦各属的酱料店,多有邦尾人任职。该乡有一蔡姓的,于清道咸年间往漳州,开一酱料店。由于产品精美,畅销远近,先后又分设两店,获利尤大。不久,家财遂为漳属数一数二。迨及同治间,蔡玉鸣即为继承此三店之一人。
蔡玉鸣曾进过武秀才,小名奥,精于拳术,人称之为邦尾奥,名闻闽南一带,也有人叫他为邦尾蚝、邦尾贺。后之谈拳、学拳者,莫不首崇邦尾奥之五祖拳。
原来邦尾奥自少好拳,交尽南北拳师,南北拳师也乐与游,“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邦尾奥家中日夜都有好拳学拳的人,辟武场,置器械,与人互相学习,演练。由此,日常糜费颇巨,三店先后停业。未几,家产几乎罄尽,而邦尾奥却不在意。
当时漳州有一拳僧,凡与人斗,不能取胜时,即以其头冲之。据说,这头一冲,约有五百斤之力,人罕能当,故称之为铁头和尚。同时,又有一拳师名何容,其行拳之法,每以藉人之力之势以取胜。两人素不相容。有一次,不知何故,两人斗于途,铁头和尚以头向何容冲去,何容一闪,一拳击中铁头和尚的太阳穴,铁头和尚立仆而僵,何容更出名。邦尾奥曾游于两人之门,尤崇何容之拳而师事之。
自来拳有太祖、达尊、罗汉、猴、鹤五大派,称为五祖拳。邦尾奥出入于南北各拳派,深有钻研,乃摄取各派之精华,分别审度其施展之快慢,着力之轻重,功能之大小,以及姿势之优异,加以选择、溶化,创为“五祖合一”之拳,授之于人。时邦尾奥年未三十,其五祖拳已盛为流行。此外,对移轮接骨,丹膏丸散等等,也采各家之精华,几经研炼,提高疗效,益人不少,並传之于后。
邦尾奥自为拳师,泉漳厦许多人争延聘之,于是徒弟遍闽南,且及于南洋各埠。当时的人对五祖拳曾誉为:“紧如电,粘如黐(泉音TI)。”视为绝技,可是也有不服邦尾奥五祖拳的,如泉州东街林九如,他和北门普明的魏文豹(绰号翻天豹),是师兄弟,均年未三十,已略有名气。翻天豹游于邦尾奥之门,对林九如极称五祖拳之高妙,邀九如师事之。林九如对翻天豹说:“邦尾奥如肯与我一比,败,则师事之。”翻天豹性直,言于邦尾奥,邦尾奥诚意地答:“可以,互相学习。”翻天豹又转告林九如。林九如不得已,备门生帖,贽见礼二十金。由翻天豹引见邦尾奥,相见之下,邦尾奥与之为礼,林九如身体比邦尾奥壮大,年且相若。林九如看不上眼,说:“敢清教!”邦尾奥很客气地说:“请先开拳!”两人略为推让,后决定林九如先开拳。邦尾奥说:“互相学习,请轻手地来。”林九如立张一势,以平生之力,对准邦尾奥的要部开了一拳,邦尾奥若无其事,只一闪,张一足,出右手一接,林九如遂向前一颠,颠了七八步而将仆,邦尾奥回身扶起,说:“是你脚步不稳。”林九如立即出门生帖贽见礼跪下说:“真吾师也!”邦尾奥扶起说:“互相学习。”过后,人以此事为美谈,赞五祖拳之风格。
邦尾奥之弟子尤凤标,字祝三,武秀才,安海下砌坑人,于公元一九一八年出版所著《中华柔术大全》,自序:“吾夫子蔡玉鸣,曩以弓马游泮,兼通五祖拳法,白鹤手,齐天指,太祖足,达尊身,罗汉步。予亲受业,见其步武得式,矫如龙凤,散如沉鱼,心诚求之,垂廿余年。”尤祝三是得其真传之一人。据此,也可见创立五祖拳之一斑。
尤祝三也是有名拳师,闽南各地与之学者甚多,公元一九一二年以后,泉漳厦之中小学每聘为国术教师。尤祝三表演之拳、刀、剑、棍和讲授五祖拳以短拳为主之法,都为笔者所亲自见闻。我不晓拳,也感觉尤祝三的表演,有如他称赞蔡氏“矫如龙凤,散如沉鱼”之概,据笔者所知,尤祝三编著之书,还有《柔术课本》、《武艺大全》、《跌打医书》,都祖于蔡玉鸣拳法而加以发挥、演进,蔡氏之拳因而益显于后世。
邦尾奥壮年以后,生活虽穷困,风度却不减往昔。且门徒之众,供养之周,仍可行其素来以财物济人及施医赠药之习。
二、拳师林九如
一九○二年前后,泉州曾流行着一句俗语:“金猪、银狗、乞食豹、乌龟春”。原来此俗语是人们赞称当时四个有名的布袋戏艺人,猪即猪司(忘其名);狗是九(泉州同音),叫九司,即林九如;豹叫豹司,也叫粘豹,即魏文豹;春是陈少春。看来这四个艺人中,林九如被列为第二。
林九如(1862—1937),以演旦角极受观众欢迎,在“杏元和番”、“思”、“姑换嫂”、“金魁星”这几出戏中演旦角,尤其演得维妙维肖,人称绝技。据说,布袋戏那个戏台,原先无顶盖,林九如乃为加创上盖,支以龙柱,因此更见完整美观,林九如富有艺术性,这就可见一斑。林九如拳技也很有名,他素与拳师魏文豹交游甚密,年又相若,魏文豹所交游之拳师,林九如也一一交之。魏文豹特引林九如去见五祖拳的创始人蔡玉鸣,林九如对蔡玉鸣深服,拜为师,由此游于蔡玉鸣之门,直至蔡玉鸣病死,林九如还为他守棺七日乃止。林九如拳术精,且兼有医药之技,但他以演布袋戏为业,未曾开拳馆授徒,只有慕其名者自来就学、就医而已。
“豹脚九手”,当时人誉魏文豹之拳术擅脚法,而林九如之拳术擅手法。林九如两拳可作上下左右挥舞,如急风、如猛雨,同时前后左右跳跃,旋转翻腾,且轻捷周密,无隙可入,其时拳师中称之为“满天星”,是得蔡玉鸣之真传者。
初,魏文豹与林九如玩拳,每被林九如掀倒,乃清教于业师蔡玉鸣,蔡说:“他用手,你可用脚。”,因令魏文豹练脚力。久之,魏文豹演给蔡玉鸣看。蔡称可,又说:“从此加工,可成专技。”魏文豹后果以“落地金钩剪”著名。
有一次,魏文豹仍与林九如玩拳,这一次,林九如却被文豹拉倒了。林九如叫道:”豹,牵我起来呀!”魏文豹知此中之意,笑道:“我倒千、倒万。也未曾一次叫你牵我。”自是,林九如便常赞叹魏文豹脚法之高超。
本市花巷内原有一明嘉柴梳店,店主是永春人,单名居(忘其姓),人叫柴梳居,是一有名的拳师。一店伙姓颜名情,也是有名的拳师。因此,各地有许多拳师与柴梳居有往来。南门外青阳庄凤矫是蔡玉鸣的门徒,柴梳居与之交游亲密,三人常在店中习拳。庄凤矫曾有一次引柴梳居与林九如玩拳,不意两人一交手,柴梳居竟为林九如所败,柴梳居遂拜林九如为师。
南安北门外有一名拳师傅仲华。有一挑傀儡戏笼的人名得(忘其姓),也是好拳的。有一次,得对傅仲华说,“人说林九如之拳如何如何的好,都是夸言,我与他一玩,他敌不过我,败了。”傅仲华素闻林九如名,却未曾有来往,听了得的话,越早便来找林九如。林九如以为要草药而来,谈后才知是为玩拳而来。两人谦让后才交手,不上三两下,傅仲华知不敌,顺势停手,后相约为师友之交。从此,人们便传永春拳师和南安拳师都为林九如门徒,林九如的声誉更高了。
林九如的门徒颇多,有名的首推漳州人卢万定,卢万定传授漳州、石码、厦门一带的门徒有数百人。壮年以后,复出洋授徒,直至老死于新加坡。次为崇福寺住持妙月和尚,妙月学林九如之手,并自下苦工练成“铁沙手”;又学文豹之脚,也自下苦工练成“缠脚鹤”,但妙月终以“铁沙手”著名。林九如之子名天恩,曾设馆授徒,颇有拳名,原来林天恩与黄锡喜、扛轿元(忘其姓)这两个学拳术之人游于庄凤矫之门颇久,算来庄凤矫与林九如可为师兄弟之称。
三、拳师魏文豹
泉州城北门外普明乡,乡村大,多水田,乡人多从事耕耘;泉州城东门外有西福乡,乡人也多数以农为业。清咸丰年间西福一家魏姓的迁居于普明乡,魏文豹是这一家的孩子。生于同治三年,他的父亲除种田外曾习过拳,魏文豹自小随父耕种,至十五、六岁时,也喜习拳。魏文豹甘岁后,常游于拳师拳友之间,拳术渐精。
魏文豹性直,有一次外出归,其父适停耕从田间回来,父子相逢于途,其父呼之曰:“你既学拳,演些我看看。”魏文豹张势、行力、开拳。父喜,为之指点,间与之招架。不意魏文豹一时用力过猛,竟把父亲翻倒。看的人大哗,从此人们绰号他为“翻天豹”。
“翻天豹”的拳法善地煞,以“落地金钩剪”为其特技,而且师事蔡玉鸣,蔡玉鸣为当时首创五祖拳之人,名震闽南,因此“翻天豹”之名也为人所知。“翻天豹”既通五祖拳,又精地煞,中年以后设馆授徒时,从之学拳者甚众。
乡中有一名叫李牛的人,年与“翻天豹”相若,但身材高壮,气力过人,为“翻天豹”所不及。李牛当过提督衙内的一实额的长枪兵,提督洪永安为李牛取名金龙。因提督有时出衙,轿前有两个大汉,一执大刀一持长枪,就是刘飞虎与李金龙。李牛之名因之日大。李牛眼看“翻天豹”门徒众乡,声誉日壮,又是客居之户,由是妒意时生。无如两人素来交游颇好,无隙可乘。普明宫原为乡人闲谈之所,有一次,恰巧“翻天豹”和李牛两人都在宫口,李牛对“翻天豹”说:“拳有落地生根,真有是法吗?”旁人也说:“落地生根,据说虽有十人、八人都推不动,拔不起”。“翻天豹”不知李牛用意,说:“有,但不是推不动,拔不起。如我这时蹲在这里,也可说是落地生根”。李牛出其不意上前从“翻天豹”背后叫一声,“我拔!”双手从“翻天豹”腋下一抱而起,掷出三、五步之远。众大哗,“翻天豹”却不与较,认为自己先失言,便走回家去。由是“李牛打倒翻天豹”一语广为流传。“翻天豹”的门徒闻知此事,都大抱不平。李牛也自知“翻天豹”必不就此干休,于是纠集了乡中十来个二、三十岁的壮汉,结为“集义社”以壮声势。而集义社之人却在未庆成立之前,要以先发制人来示威。遂于某夜乘间盗取“翻天豹”家中所储之粟三、四袋,不几天,粟袋有号被“翻天豹”之父认出,但摄于李牛之衙门势力,不敢与较。“翻天豹”之门徒又大抱不平,但也不敢动。
普明乡之北有个碧霄岩,相距三、五里,集义社在碧霄岩举行成立庆礼。是日,备酒菜,演唱合春号小梨园戏。翻天豹与其门徒知之,相议后,即分呈府、县报告说:“有铺匪十数猛,在碧霄岩集议,以谋不轨,请速派兵围捕。”府、县得讯,立即派队前往,果捕得李牛一人,余匪匿无踪。越日,知府提问后,罚打大板监禁。
武营中有与李牛同班的人,认为李牛就刑时,不先去号衣(当时的军服),于法不合,以此向洪提督禀报。提督心中不乐。
李牛被捕后,“翻天豹”也往厦门,受富人林诗甫(菽庄)之聘,在他家设馆授徒。李牛同班的人,既知洪提督对李牛不去号衣受刑事,心不满,因而向提督衙出告“翻天豹”为拳匪。洪提督立即移文厦门海防厅,请捕匪首“翻天豹”。海防厅对此视为重大事件,遂派差役前往拘捕。但那四名差役早知“翻天豹”为有名的拳师,怕无法下手,乃私约十数猛汉在“翻天豹”住宿的门外等候。四名差役化装便衣入内,见“翻天豹”,假说请他接骨,一同外出。“翻天豹”信以为真,岂知一出门外,十数猛汉立刻把“翻天豹”包围起来。同时,差役现出拘捕令。“翻天豹”寡不敌众,终被拘获,经海防厅,下狱监禁。时厦门有些人为翻天豹喊冤,林家也知此事是为报复,乃请“翻天豹”师弟王朝言出为奔走,向各有关衙门花钱,“翻天豹”因而获释。后得其门徒及师兄弟之助,在厦门开一青草药店行医。其子魏店来,颇得其医术;“翻天豹”在厦开业不久,即因病去世,终年五十三岁。
(本文为作者遗稿,写于一九六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