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后,六十年代初,中山路有间茶室,颇引起一些雅士关注,原因是室内的对联和中堂。对联:“小天地,大场合,让我一席;品人文,论古今,喝他几杯。”许书纪撰,王冬青书。中堂是著名诗人、小说家郁达夫手书七律一首,诗云:“野分牛女领泉州,紫帽蓝溪景最幽。南渡衣冠留晋俗,四门词赋壮唐猷。里中志记曾明仲,桥上人歌蔡状头。读到温陵稽古史,满怀羁思涕横流。”对联且不论,单说诗。
这首诗不断为泉州地方文史界人士转载或引用,一般都作为赞美泉州解释。泉州别称温陵,地处牛女二星分野,晋江流经清源、紫帽两山间的平原。晋代衣冠南渡,沿江而居,风俗犹存。地灵人杰,名贤继踵,唐代有登龙虎榜为四门博士的欧阳詹,宋代有宰相曾公亮,建洛阳桥的开封考试第一名蔡襄。不错,这些都是对泉州的赞美,但不是作者要抒发的感情,只是抒发感情的依托。他们的感情在于“读到温陵稽古史,满怀羁思涕横流。”
这首诗不是写于泉州,而是写于新加坡,应泉州旅菲华侨陈祖泽之约而作。1940年,郁达夫寓居新加坡,与黄培松长子孟奎、次子曼士过往甚密。陈氏到新加坡,以所著《温陵探古录》奉赠,并请题辞,故诗题曰《为<温陵稽古录>题辞》(“稽”应作“探”)。
时值日寇侵略中国,郁达夫于1938年到新加坡,当此之际,既怀国仇之痛,又有毁家之恨。故当陈氏请其题辞,钩起他故国河山之感,悲痛交加不能自己。故该看到这首诗反映他强烈的爱国主义感情。
我以前搜集过郁达夫的一些资料,选载几首诗,可以加深对“题辞”的理解。
1939年,郁达夫途经香港,在香港《大风》第三十期发表《毁家诗纪》一诗十九首、词一阕。词牌“贺新郎”,下半阕云:“匈奴未灭家何恃,且由他,莺莺燕燕,私欢弥子。留取吴钩拼大敌,宝剑岂能轻试?歼小丑,自然容易。别有截天仇恨在,国倘亡,妻妾宁非妓?先逐寇,再驱雉。”自注:“许君(绍棣)究竟是我的朋友,他奸淫了我的妻子,自然比敌寇来奸淫要强得多。并且大难当前,这些个人小事,亦只能暂时搁起,要紧的,还是在为我们的民族复仇。”
1940年,郁氏在黄曼士家,见徐悲鸿为王莹绘《放下你的鞭子》一剧中的“香姐扮相”,有感而作诗二首。发表于4月16日《星洲日报·繁星》。有句云:“八年自掬伤时泪,祖国能无杀贼狂”。“轻盈体态婆娑舞,忍听声声说沈阳(指九一八事变,沈阳沦陷)。”又“徐郎妙绘传佳话,未复山河总怆神。”
其他诗篇中,这种忧国伤时的诗句俯拾皆是,如“穷来欲间朝中贵,亦识流亡疾苦否?”“身似苏髯羁岭表,心随谢羽哭严滩。”“酒入愁肠都乏味,花雕未及故乡浓。”“楚必亡秦原铁,哀能胜敌是奇师。”“插翅南荒人万里,伤心故国梦千回。”这些诗篇都有助于对郁达夫“温陵稽古录”题辞所反映的爱国主义思想感情的认识。
反过来看陈祖泽的《温陵探古录》这本书,郁达夫读罢,竟然放射出这样强烈的感情,则陈氏之作,不是为稽古而稽古,可以想见。当国难深重之际,一个对国家民族有责任感的作者,在稽古之间岂能不寓吊古伤今之情。基于这一点,陈氏的《温陵探古录》应放在抗日战争的环境中来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