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家累世居金门，疾榜击汏，以网罟为业。至本支二世祖丁举公始知学，明崇祯间举茂才，与三世祖日靖公移寓鹭岛。清初播迁之役，四世祖静轩公随母李氏，辗转银同，终徙郡城。寄明代废营为宅，即今庐也。五世祖敦和公入邑庠；六世祖学舜公妣张氏；七世祖慎斋公为县户房书吏；八世祖竹庄公，承继祖妣张氏侄玉成公为后，故亦姓张。张为明代温陵巨族，始祖讳旺，成化癸卯举人，以孝友著。子元玺宏治辛酉举人，官建昌同知。孙冕，嘉靖丁未进士，广东右江参议，泉州府志均有传。及后一支式微，以竹庄公入继为九世孙。竹庄公道光丙午五经魁秋闱，累官朝议大夫，主鳌峰、芝山二书院讲席。曾伯祖朗山公，咸丰丁已成明经，官训寻。慕溪公入邑庠。伯祖联声公与先祖伯华公相继联袂游泮。当是时，吾家衣冠七人，品学文章里评推许焉。 先考讳砥修，字仲瑾，号缙玙，伯华公长子，光禄寺卿许邦光公外曾孙，而刑部员外许澂甫公外孙也。光绪己卯(1879年)十一月廿六日生。先祖设帐于开元寺祗园，日拥皋比，夜挑灯著述。又病肺，无暇督先考课。故先考幼虽从学，唯嬉戏于古桑石塔畔，学弗进也。有武弁之子某，列先祖门墙，文颇工。一日，祖持其文呼先考语曰:“彼行伍之裔，且勤奋，汝书香有绪，而顽怠，何去何从，宜自择之。”先考由是振作，咿唔无间，竿头日上。 先考年十七失怙，光绪戊戌(1898年)年二十，以第三名采芹。旋失恃。既而废八股，以策论取士。先考出入经史，挥翰无滞。肄业清源书院，窗课冠同侪。尝作《苏武论》、《唐太宗宝三鉴论》，为山长陈铁香太史所激赏，拔为斋长。光绪壬寅(1902年)年廿四，以第二十五名中举。太史赠以句云:“鹿洞裒然推首举，鸿才果尔擢高科。”洵纪实也。壬寅当八国联军入侵之后，河山疮痍，是科闽闱题曰《勾践焦思尝胆论》。先考蕴于胸，泄于笔，洒洒洋洋，切中时弊。文刊入闱墨，风行闽疆。余六十年后晤及乡耆黄焕然先生，尚对余背诵此篇。惜未及时录诸纸，今典籍难稽，成广陵散矣。甲辰(1904年)赴南宫报罢，科举旋废。 先考愤民智之庸愚，萌民主之思想，清廷鹿鸣一宴弗能络先考于彀中。宣统间，集叶青眼、许卓然、傅维彬诸先生，倡立西隅学校于小开元寺，为清季泉城民办学堂之嚆矢。四安黄氏缙绅为开元檀樾，有豪而劣者，视寺地为禁脔，不容设新学堂于其中，数唆暴徒毁学。先考率师生持理抗衡，气不稍馁，该人莫奈之何。而卓然先生受孙中山先生命，在泉发展“同盟会”，以西隅学校为革命秘密会所，先考参加入会，并任总务股长。辛亥之秋，与同志曾以卵石包巾，提诸手，诈称炸弹，用以恫吓清勇。同志杨山光先生复孤身入府衙，陈利害于知府管元善之前，管愿降，泉州血不加刃，称光复焉。先考后述及当年情景，曾告余以一哭解杨君窘之趣事:盖管守与杨君约，降后三日，必剃其发辫。杨归以首级向组织保其事必果。届期管留辫如故，群围杨索级，杨窘急，群情汹涌，.百计莫解。先考突于群前号啕痛哭，众愕然，叩其故。先考乘间曰:“吾为革命哭也，爽约之罪在管，不问管而问杨，是舍敌而戕友，乌乎可?”众悟，乃解杨窘。先考遇事有急智，此特一例耳。 既而惠盗陈乌抛窃鼎革之机，围掠惠安城。泉郡同盟会遣施君雨苍及洪君山茶取火药库弹药援惠，库距吾家仅数百步，先考之馆僮名乾坤，亦随施往，忽轰然一声，火药库爆炸，洪君及乾坤等数人，皆碎身磺烟中。火既灭，众将残余弹药就近移置寒舍阶除，数日不徙，危险莫甚。而泉州光复后群雄不一，先考樽俎折衷无效，知不可为，不欲预其事。适西隅学校此际经费无着，得黄君仲训助旅资，即抽身携眷走印尼，历星洲、惹斑，引诸埠而达泗水，客陈君正宗家。募捐之余，办书报社，设商余夜学，尽启钥侨智之己责。 期年余回梓，应泉州府中学教席聘，兼长西隅。一时若泉州通俗图书馆。平民工艺传习所，先考皆致力主持。岁辛酉(1921年)，游菲律宾再为西隅筹募基金，组旅菲校董会，聘陈君光纯为董事长，归而添设师范部及幼稚园，规模大备。秉铎而外，效鲁仲连排难解纷，与父老立东涂北乡约局，以移风易俗，里誉鹊起矣。县知事张祖陶枉法贪墨，宦囊致万金，先考以张勒索深沪渔税事揭其私，张忌甚，诬通匪罪逮先考于囹圄。绅民大哗曰:岂有正人而通匪哉!张卒不敢加害。北军马步云兵变，戮无辜数十命，血染通衢。先考挺身赴省上控，得伸民愤。军阀孔昭同镇泉，暴敛专横，先考数与顶撞，不之畏。铮铮铁汉之事，乡老能缕述，不备载。 泉州地方不靖，械斗频起，官府从而索利，民甚苦。南门外诸侨乡，械斗尤多，至有抗拒官厅弹压，杀伤官兵者。先考奔走排解，务求息事宁人，并参与联络吴桂生先生等搢绅及菲律宾华侨李清泉，马来亚华侨黄奕住，安南华侨黄仲训等于厦门成立泉州华侨救乡会，晋江张林乡大械斗，牵涉数乡，缠绵数年，并误伤北兵数二十七命，乡民亦互有死伤，致田庐成墟。先考竭力调停，赔偿人命之钱数万金，不敷之数皆由救乡会承担，事得和解。 丁卯(1927年)北伐军入泉，泉商以先考本系辛亥志士，便于疏通商困，欲聘为会长。先考原非贾，婉谢未允。偶闲步于市，突遇南门商行代表蔡君常鼎等数十人，遮道强以印纳其袖，簇拥之军部，谓此人即会长也。先考脱身无由，勉而诺，遂任事。蝉职九载，其时列强侵于外，反动派虐于内，民生凋零。而民贼党棍麕于朝，土匪恶霸掠于野，先考缝夹其中，筹捐纳款，艰难万状。忆余五、七岁时，两度尽室随先考客厦鼓。及长，方知为避官迫与匪乱也。 十九路军淞泸抗战为蒋介石所卖，闽侨敦请其引兵驻闽，得吾共产党之助，举义旗以讨蒋逆。先考参与反蒋，泉州于古历十月十四日假今体育场举行讨蒋大会，先考于万臂挥旗之前，登台慷慨陈词，拍案而推倒花瓶者三，是日蒋派飞机滥炸会场，泉州罹空袭之祸昉此。至今言泉州受炸之始，乡人喜旁述先考推倒花瓶之事，岁久犹然。 李延年设绥靖公署于泉，其团长袁劲，借溜澳乡沉船之事，大肆勒索乡民，溜澳陈姓宗亲不堪其扰，派人上控，先考挺身代言。国民党迫于众论，不得已正袁劲于法，民心大快。 及国民党当局加强特务统治，商会为蓝衣社所据，先考明泾渭，不合污，落职家居。转任晋江县财务委员会委员长。抗日军兴，地方以先考素望重于海外泉侨，推举出洋筹募救济难民资金。先考寓香港，任旅港福建商会会长郑玉书之秘书，翌年返棹。越二年，复赴菲。适珍珠港事变，菲岛沦敌，日寇欲稽先考踪迹，乃避入纳卯埠深山，隐名稼作五年。顾环球烽火漫天，家国音讯杳绝，先考孤帆万里，胼胝于蛮烟瘴雨之域，际遭非人所能堪者。独泰然置生死于度外，颠沛中而体益壮，貌加丰，先考涵养自持之深可知也。躬耕有暇，聚村童教以汉文。乏纸笔，先考辄冥忆少时所诵读之诗文数百篇，口授手指，无一字漏，记性之强又可知也。山居为诗数十首，如《避难周年感怀》录一:“回首乡邦隔海天，干戈未解费情牵。桃源渺渺谁能至，棘路漫漫不可前，一水艨艟皆炮垒，万家灯火付烽烟。可怜游子思亲切，痛阻归期倍怆然。”又《避难三周年感怀》六首录其四首:“此行筹募向多方，祗为菁莪造士忙。纳地风光才领略。岷埠电耗已仓皇，痛心桃李芳菲远，太息乡关道路长，道是急公能获报，如何抑塞费思量。”又“北望乡邦涕泪盈，妖氛未靖复凭城。桂湘要隘都惊失，滇缅通途尚苦争。誓扫东夷悲有待，毒流中土痛难平。庙堂胜算今操否?引领蛮荒盼肃清。”又“极目环球战线长，和平未会竟争强，东方已作肇纷地，西土还为决斗场。闪电直冲多少国，狂潮高淹百千庄。流亡转徙家家是，触景能无同病伤。”又“要知黩武未为强，拿破仑来历史彰。德族何心思荐食，倭奴无状太猖狂。联军队里声威壮。纳粹群中气象忙。倘得一朝横扫毕。崎岖历尽见康庄。”皆故国之思，稿藏于家。 迨日寇受降，先考急买舟归里，见家人无恙，恍若梦中。然年近古稀，垂垂老矣。自是专心筹备西隅学校复办中学，间亦调解械斗，如南安丰州黄傅之械斗，赖先考斡旋和息。及新中国成立，先考举手加额，喜溢言表。二姐碧玉及余先已参加地下党，三弟泗南、四弟泗西、三妹秀民即参加解放军，三弟三妹复并参加抗美援朝志愿军，先考许之无异言。历任晋江专区土改委员会委员，省文史馆员，市政协常委，受共产党礼遇甚厚。又如出任花桥善举公所董事长，为公益尽力，固无论矣。癸卯(1963年)九月廿二日寅时以心力衰竭终正寝，享年八十有五。葬于北门外官宅埔之原。先妣邓妹娟，生大兄泗传、大姐新新、二姐碧玉与余。继娶吴，三弟四弟三妹皆所出也。 先考五秩开觞，其同年吴桂生中翰寿之以文，称先考骨干与人同，而精神器识、肝胆皆与人异，切哉斯言。先考待人以诚，急人所急，常训余日:“千言万语不如一诚，千言万语不如一行也。”平居蔼然可亲，余幼失恃，先考鞠育怀抱如慈母。余就傅，好奇尚问，人皆厌之，独先考娓娓详答，以故获智良多。 先考性习劳，洒扫市物，从不役手他人。健步善饭，体故康强。又能饮喜博，斗酒立尽无难色，千金一掷无吝容，又云:“人宜使役金钱，而不受金钱所使役”，质是家无隔宿粮也。偶怒，声如雷鸣，人莫敢遏其锋。怒易平，旋踵而光风霁月矣。 尝闻诸梁丈披云言，一日遇先考于川走安海厦门间汽轮上，其时蔡元培来泉讲学，提倡德智体三育并进。先考甚为钦佩，于船上倡言谓生活细节，亦寓三育之教。大便虽小事，随处而施，不德也；不用手纸而以石块勾之，不智也；不重饮食卫生致闭结或泻肚，不体也。此虽戏谈，实得三育真昧。 先考逝世之时，吴师藻汀悼诗云“成行儿女参军去，绕郭江山送翠来。”黄丈紫霞悼联曰:“名登秋榜，簪缨五世，阅历三朝。兴教育，培桃李，施善举，肝胆几番输海外。”“命革清廷，领袖群商，关怀百姓。破迷信，抗贪官，排急难，精神千古在人间。”皆纪实也。又周丈石真为撰遗象之赞曰:“轩昂磊落，突兀峥嵘。襟怀风月霁，肺腑雪冰清。持范缜神灭之论，遵孔门仁义之行。读书早登乡榜，革命加入同盟。培才兴教育，排难解纷争，商界推领袖，地方作干城，为善婆心恻恻，抗恶铁汉铮铮。八年抗日之战，重洋历险之惊。欣祖国解放，看旭日方升，十四载欢呼狮醒，周甲子重宴鹿鸣。同政协之会议，共史馆之研精。高山仰止，没世见称。八五终寿考，四代见孙曾。全受全归，不愧不怍，良足式乎后生。”岁丙寅夏，梁丈披云补书“重宴鹿鸣仲瑾陈先生像”下书“披云敬题”。诸乡贤宠褒备至，良可感也。 先考弃养十年于兹矣，音犹在耳，容犹在目。余不肖，愧箕裘之莫续。近就食于市文管会，址在小开元寺，日对紫云双塔，感先祖设帐于斯，先考兴学于斯，今余又笔耕于斯，百年世事，是诚有缘乎斯地也，爰濡笔述先考事略。 (附记)此文作于1973年。粉碎四人帮后，余旋任市文管会主任，1986年已离休。大兄四弟先后谢世；二姐三弟均离休；大姐侨居美国，皆垂老矣。顾敝兄姐及妹计四人受高等教育、合侄、甥辈受高等教育者计廿余人，君子之泽尚存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