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界数以千计的语言种类中,闽南方言能挤身于人类向太空寻呼的语言代表之一,是因为闽南语是一支超地区、超省界、超国界、流播广阔的汉语方言,而且历史悠久、复杂而使方言自身在语音、词汇和语法等方面,都具有跟其他语言所没有或少有的特色。本文拟就闽南方言中有别于汉语的奇特造词形式谈谈己见。
“袒剥裼”
脱掉上衣,光露上身(打赤膊),闽南人称“袒剥裼”。这是由“袒”、“剥”、“裼”三个意义相似、相近的单音同义词组成一个并列式的合成词。现代汉语丰富多采的词汇中没有这种三音同义并列的造词形式,但在闽南人的口语中,却常常出现这种合成词,如:
1、老古旧(多年老友);
2、古老博(非常陈旧);
3、滇满盈(斟得满满);
4、济弥满(很多很多);
5、长高(很长很长);
6、摸捏(抚摸、乱摸乱捏);
7、撞拍(好斗之徒);
8、锤弄(整天斗殴);
9、刣割揊(任人宰割);
10、悦骗术(吓唬欺骗);
11、老大长(倚老卖老);
12、冗旷大(很大很大);
13、平坦直(十分平直);
14、圆箍辗(圆圈圈);
15、滚囵撙(扭曲交缠);
16、弯弓跷(弯曲不直);
17、乌暗眩(头脑晕眩);
18、惊懔恂(心惊肉跳);
19、倥歁(目空一切之人);
20、又佫再(一而再)。
以上20个合成词和“袒剥裼”的造词形式一模一样,都是由三个意义相似、相近的单音同义词组成的。这种造词形式只有在古汉语中偶有出现,如:
《尚书·牧誓》“郊牧野”三字都是指“野外”。
《离骚》“览相观”三字都指“观看”。
《史记·项羽本纪》“孤独特”三字都指“孤单”。
《史记·苏秦列传》“境壤界”三字都指“边境”。
《史记·西门豹治邺》“给足富”三字都指“富裕”。
《史记·平准书》“踊腾跃”三字都指“跳跃”。
《三国志·魏书》“容貌姿”三字都指“外貌”。
《三国志·蜀书·先主传》“咸悉具”三字都指“俱”。
古汉语出现过的这种语言现象,即由三个意义相似、相近的单音词组成并列式的合成词,曾经有人称之为“复语”或“同义复用”,并且有人根据荀子《正名篇》“单足以喻则单,单不足以喻则兼,”一语解释“复语”、“复用”的语言现象,认为“复语”、“复用”起着调整音节、舒缓语气、强化语义的作用,是古人为了表达的需要所运用的一种修辞手段。但历来有许多反对的意见,认为复语“迭床架屋”、“辞敷而言重”,是利少弊多的语词浪费现象。因此,用三个意义相似、相近的单音同义词组成并列关系的合成词从中古开始就微乎其微,至近代汉语则完全消失,可是在闽南方言中的口语上还保留着“袒剥裼”一类的合成词。这是奇特之一。
“轻微芒”、“直律术”
闽南人对不起眼之物、谓其重量小称为“轻微芒”;称道路平直、动作快捷为“直律术”。这种由一个表示事物的性质、状态的单音形容词的后面,紧嵌着一个在闽南人发音中不是双声词则为迭韵词,形成“形容词+连绵词”的结构形式是非常独特的。从意义上看,每个连绵词各自表示的词义都跟各自结合的单音形容词义相同,如轻=微芒,直=律术。从修辞效果上看,因声韵回环反复,声色俱全地描绘了事物性质、状态,所以使人感觉节奏和谐、生动形象,确为独树一格。
这种奇特结构形式的词,是闽南方言词汇中一支词族,数量不多,但也不少,并且是闽南人长期来常言于口、闻于耳的挂齿之言,如:
一、形容词+双声词
①花哩猫(五光十色)
②白死皙(像死人一样苍白)
③歪(歪歪斜斜)
④矮嘀揬(十分矮小)
⑤燥密沐(十分干燥)
⑥空辗弄(空旷无物)
⑦粗比豹(非常粗糙难看)
⑧炎匹扑(非常炎热)
⑨番耻汰(不明事理、乱来)
⑩暗暝濛(夜色浓重,什么也看不见)
二、形容词+迭韵词
①直弄宋(平且直,喻人呆板不灵活)
②蓬弄松(松松夸夸)
③直咾噪(非常平直)
④旧咾扫(陈旧、粗糙)
⑤杂漏罩(非常混杂)
⑥薄哩丝(薄且轻)
⑦褒罗嗦(好言哄劝)
⑧虬律率(弯曲难直)
⑨滑流泅(既湿且滑)
⑩捷黜术(动作敏捷、伶俐)
现代汉语没有这种模式的词。虽有“黑不溜秋”、“黑咕隆咚”、“滴里嘟噜”等极少量的词出现,但它们是四个音节,而且词中的“不”、“咕”、“里”是一种带有“中缀”性质的,所以它们和闽南方言中“形容词+连绵词”的模式完全不同。查历代古籍,唯独《楚辞》有这种模式的形容词,如:
①《哀郢》“蹇佗傺”
②《招魂》“艳陆离”
③《哀郢》“怊荒忽”
④《湘君》“美要眇”
⑤《抽思》“好女夸佳”
⑥《惜往日》“妒佳冶”
屈原这6个词的造词形式,①-③例是单音形容词+双声词;④-⑥例是单音形容词+迭韵词。不管双声或迭韵,含义都跟各自结合的单音形容词义相同,其结构模式同闽南方言中的“轻微芒”、“直律术”的奇特语一模一样。因此,笔者疑心闽南“轻微芒”、“直律术”奇特语是同楚语一源的,可能是楚语在闽南语中的积淀孓遗,是闽南方言接受楚语影响后在自身发展过程中不断形成的奇特语。
任何一种语言,都是不可能永远封闭的,既要影响其他语言,也会接受其他语言的渗透。在历史上,楚国一度是南方的强国,凭自己得天独厚的自然地理环境条件,楚国的政治、经济、文化完全需要、也可能影响闽南。闽南正月初七“众人生日”、七月初七“七娘(妈)生(日)”、五月初五“端午节”,还有孟兰会等民间习俗活动,都来源于楚国。宋代隆兴年间进士林元朝,福建莆田人,他《闰月九日登越王台次韵经略敷文所寄》一诗“闲陪小队出山椒,为有吴歌杂楚谣”句,说明“楚谣”很早就来到闽南。很有说服力的是闽南话中有许多用“兮”表示停顿或舒缓语气的语言现象,如“老兮”、“后生兮”、“少年兮”。众所周知,屈原的作品是“书楚语、作楚声、纪楚地、名楚物”的,具有楚国浓厚民歌风格,有些作品还是由民歌加工而成的。这说明《楚辞》必然保存楚方言。郭沫若先生《屈原研究》论证了这一点,并指出“蹇佗傺”一词是楚方言。因此,我们有理由说闽南话中“轻微芒、直律术”之类词语应是楚人当时的口头语。
总观闽南这类奇特语,有二个方面的情况:
一、形音不定因这类奇特语都有一个连绵词结合;而连绵词是依声托意的,只能“求诸其声”,不能“求诸其文”,所以,其形音往往因时、因地、甚至因人而产生变形、变音,如现代汉语的“踌躇”一词,历史上曾经有“踟蹰”、“踌蹰”、“踟躇”、“踟踌”等十多种读写法。连绵词这种形音任意性大、约定性差的现象也反映到闽南话中来,如“直弄宋”有“直弄耸”、“直阆宋”等的读写;如“暗暝濛”有“暗眠摸”、“暗眠濛”等的读写。由于形音因时,因地而多变,甚至有的已经向“ABB”式重迭式转化,如“直弄宋”转化为“直耸耸”;“暗暝濛”转化为:暗摸摸”。
二、词义不定。因形音约定性差、任意性大,所以使连绵词产生多重性、游移不定的现象,如“律术”可以同“园、滑、金、直”等组成“园律术”、“滑律术”、“金律术”、“直律术”,可见“律术”有多种含义。又如“辗弄”可以同“空、阔、深、乌”等组成“空辗弄”、“阔辗弄”、“深辗弄”、“乌辗弄”,可见“辗弄”有多种含义。
“红红红”、“青青青”
古今汉语有“AA”、“AABB”、“ABB”、“AAB”的重迭式,如“清清”、“清清楚楚”、“黑油油”、“蒙蒙亮”。闽南方言具备以上造词法,又有独树一格的“AAA”模式,如极度红、非常红,称“红红红”;极度青、非常青,称“青青青”。另有:“轻轻轻”、“重重重”、“直直直”、“弯弯弯”、“明明明”、“暗暗暗”。
这种由三个单音形容词重迭起来的词,是一种极言、夸张程度至极的形容词。这种形容词的形式,不觉引人想到表达者表达时的语调、神色和动作。由于这种形式的词在结构上似乎比较松散,是出于表达者一时极言、夸张的需要,整个词就不如其他凝固的词一样紧凑,所以,往往说成“红红红红”、“青青青青”,进而由此嵌有中缀,加了“仔”变成“红仔红红红”、“青仔青青青”。不管“红红红”、“红红红红”或“红仔红红红”的造词形式,都是古今汉语所没有。这奇特吗?
“参参”、“参参”
闽南人把混杂、加进去或合在一起称“参参”读若“三(相)搀(SNā CAM)”,如“参参笑”、“参参哭”、“参参骂”、“参参死”;有时还嵌有中缀“”,变成“参参”或“参参参”。这个“参参”词貌似古今汉语中通过单音动词的重迭而形成“AA”式的动词,如“看”可以重迭成“看看”,表示动作的重复,有补语性质的作用,但闽南方言中有些单音动词在特定的语言环境中,通过重迭并运用闽南文白异读手段来区别词义,从而造出有别于现代汉语中“AA”重迭的新词,如:
(1)增多的“加加”,读Gē Gā,例:加加重量(多加重量)。
(2)丢失的“落落”,读LáK Lò例:落落证件(掉落证件)。
(3)操劳的“摸摸”,读MōNG Mó例:摸摸煮食(理家务、煮饭)。
(4)拖拉的“延延”,读YáN CIáN例:延延时间(延迁时间)
(5)奉承的“扶扶”,读Hú Pó例:爱人扶扶(喜欢人家奉承)
(6)承受的“担担”,读DāM Dā例:担担不起(担待不起)
(7)迎接的“接接”,读ZIH XIáP例:接接客人(接待客人)
(8)整平的“平平”,读PNí BNí例:平平地面(扒平地面)
(9)返回的“转转”,读DNG ZUáN例:时机转转(时机回转)
(10)不浪费的“拾拾”,读KíON SíP例:点滴拾拾(一点儿都节约)
(11)数落、责骂的“斥斥”,读TáK TíK例:当面斥斥(当面数落、剖析)
(12)用盐腌物的“盐盐”,读SNì YáN例:白鱼盐盐(白鱼用盐腌埋)
以上12例是动词,其他词类也有这种现象,如:
(13)“食食”(名),读ZIáH SíT例:排食食摊(排熟食摊位)
(14)“体体”(名),读Tě TUě例:查某体体(像女人体态)
(15)“牲牲”(名),读ZīNG SNī例:野兽牲牲。(野兽、牲畜)
(16)“指指”(名),读Gǐ ZNG例:第二指指。(第二个指头是“举指”,即“食指”)
(17)“衫衫”(名),读SāM Sā例:穿纹衫衫(穿“纹衫”式的衣衫)
(18)“冗冗”(形),读LōNG LìNG例:钱银冗冗(钱财宽绰,用不完)
(19)“实实”(形),读ZáT SíT例:实实难通。(真实难通)
(20)“缺缺”(形),读KíH KéH例:缺缺钱银(缺乏钱财)
这类貌似“AA”式的重迭词,实非重迭,因为它们通过文白异读,已经区分了各自词义,并由此改变了语法关系,从而产生新词义。如动词“加加”,从“AA”式重迭关系说,是加=加,表示加一加,加一下的意思;从闽南方言看,前一个“加”读GE,是“多”的意思;后一个“加”读GA,是“增加”的意思。所以加≠加,非重迭并列,其义是“多”、“增加”,和“加一加”或“加一下”义不同,其结果是把一个同形、同音、同义的重迭词变成一个同形不同音的双音合成词。古今汉语未曾发现这种形式。能不说是奇特吗?
本文就“袒剥裼”、“轻微芒”、“红红红”、“参参”说明闽南方言造词形式的奇特,有的是古代偶然有,现代没有,闽南方言还有;有的是古今都没有,闽南方言却独有。看来,闽南方言就是别人少有我多有,别人没有而我有的特色,故称之奇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