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夏器字廷璜,别号锦泉,明代南安县锦田村人。年廿三,登嘉靖辛卯(公元1531年)亚魁,嘉靖庚戌(公元1550年)会试第一名。授礼部郎、徙光禄丞,改吏部稽勋郎中。
当是时,皇帝昏庸,深居简出,严嵩独揽朝政,搜罗党羽,排斥异已;趋炎附势之徒竞奔走其门下。夏器先因廷对抗直,指切权要,严嵩览而恶之;后严嵩派人招致,夏器又耻出其门下,状元竟不获中,亦不得入史馆。任职期间,又每与严嵩龃龉,与其长官议论不合,终于“十载郎官”,“席不暖而见斥”,致使怀宝奠酬,”上之不能尽尺寸,下之且以言语为罪,钳口结舌,旅进旅退,惟无成业是惧。”(《石昆峰永丰仓使序》)
“十年郎官为世轻,春风未改布衣情”。(《京邸候补》)
夏器挂冠归隐后,在华岩山下筑室而居,灌园种树,凡荔枝、龙眼、来禽、青李诸美果,皆身植而手莳之。既以赏四时之繁花硕果,也借此以为生计。年八十六终。
明代史学家何乔远为其文集题序云:“其褒然南宫之选,首士大夫以应明庭,所治经义脍炙人口者,自国初以来亦仅五人焉。……而吾傅先生沉理吐丽,苍然郁然,尤陶铸于六经,而型范于群儒。”然其他四人——王济之、唐应德、瞿师道、王元驭,皆致身卿相,而夏器独浮湛郎署间,“独骑瘦马冲残雪,世路悠悠何处寻。(《京邸候补》)
清初张若羲云:“先生弃簪缨如敝屣,保名节如球琳……毋论知与不知,皆知先生贫,知先生贤,易世而后,不自好者闻之有惭色,自好者闻之有羡心。”
周茂源称其:“名德重乎五岳,文章炳乎三辰,”“窃以为有曾子固之风。然子固有不作诗之憾,而先生之诗学,又复温而且栗,足为后世津梁,岂不视曩贤为较胜也。”
董俞赞他:“其皎皎不滓之节,恳恳忠勤之心,初终如一日。不为利诱,不为权慑,不为水火争,不为是非炫,不为身家谋,海内翕然想望风采,”并称他的文集”内之能阐发天人性命,濂洛理学之微;外之能博综政教兵刑,治国安民之大,刃迎缕解,风动泉涌成一家之言。”
这些评价虽然很高,但都侧重于人品学问方面,而更重要的方面,即他的进步的吏治观点,道德政教之论所具有民本主义思想,却没有得到应有的评价;而这一方面才真正是他的民主性的精华,有待后人去发掘和吸取。
傅夏器虽浮湛于郎署,却处吏治教化的权衡机构,是可以为圣贤设教、立道德风范的部署,他也因此发挥其所学,其羽翼经传,称一代宗匠。”(张若羲《序》)他生于农村,长于农村,接近劳动人民,知道民间疾苦、治乱安扰之由,因此儒家的民本主义思想得以充分发挥。他虽因厄、隐居,未尝忘为世用,自云“吾属际綦运,即未有戡定雄图,而经纶调燮之策,何时忘竞竞。”
使傅夏器能为官,并为高官,民当获益。从他的治国安民的经论调燮之策可以证实。
第一、他认为为官当行直道,敢于砥柱横流,不以求生而害仁。因此
要养正气。“断之于心,顺之于理,吁之而刚果,吸之而渊深,然诺以立信,节概以成行,完洁以垂声,奋励以济变,其气几于浩然。积学以养是,积直以生是……”(《浙江金宪庄方塘墓志铭》)
要行直道。“士君子穷经以致用,其正学讲于平日,其节操植于困时。”平日,为臣之职,不应避难。近前朝之法制,行三代之直道,即使显官大吏、豪强贵族,一扦文网,不纵不随;官吏功罪,镜别不差,击断无讳。忧困丛生之时,就要砥柱横流,如金玉之为坚,如松柏之为茂,不以求生而害仁。在死生去就、留香遗臭之际,有志于遂志成仁之君子,务必行直道。(《江右舒梓溪先生传序》)
要敢直谏。谏书之存也,于国有光;而其无也,适以为尤。他赞扬郭楠侍政万柱下之时,“圣政维新,号称中兴治平,而不敢默默”,摘积蠹之由,发曲灶移薪之虑,除君侧之恶,不遗余力。甚至犯龙之鳞而探其睡,以死自安。“先生之奏议,当时十未用其四五,庸讵知后之人不诵读而追思邪?受知于嗣君未必,而其受知于君子必颖。”他赞舒梓溪“其见不可而谏,谏而罪几死,不死而复谏,忧患始终无二操,要以遂志成仁,不负所学。”
那些平日读尽经典的人,一遇风吹草协便如转蓬,胁肩方笑,见颜色行事,荷承宠眷,同夫俗子尚且以为耻,而这种人竟然以为荣、实在是无耻之尤。无耻之徒怎能行直道。
第二、为官应以身作则,纠诸司以法,掣上下以正。
以身作则就是自身行直道、绝浮言、揭虚伪。行直道已如上述。他抨击当时相当一部分士大夫“饰智以惊愚,夸论以惑人,如借人之珍宝而衡之于市,如袭人之衣冠以示慵夫孺子。欺伪胜而笃实衰,辞华侈而忠信薄,聚党征会,树门立户,群不逞之徒望风蒸附,妄相标榜,希图幸信,”其发展必至使天下相率为伪,做假人、说假话、做假事。至设浮言,肆力攻击诬陷好人。这样势必导致天下疑惧和愤怒。(《毛野直令鄱阳序》)
只有本身持正,才能制止浮言、虚伪,直道才能施行,正气才能成风。
第三、为官处僚友间应坚持正义。他说,人臣之事君犹事父也,其职列于朝者,犹兄弟也。兄弟有过不能包庇,应共同督责之。但如果君父震怒,苟非罪在不赦,法无可生者,虽四海九州之人偶同列于朝,也应有手足之戚,有保护之义。不能无动于衷,甚至落井下厂,那么危急之时,对平时畏之如虎的君父,对芸芸众生的赤子,还会有什么不忍之心。这种人,危难之时只图身家性命和乌纱帽,什么亡国灭族的勾当干不出来?(《史观吾谪判泰州序》)
第四、为官应以为已之心为民,不徇私、不徇名。
“以为已之心为民”,即已所不欲勿施于人,凡事设身处地想一想。
徇利者,追求私利、横征暴敛、贪墨不法,为害之烈容易见到。徇名者之为害有时却更甚。这种人,以博得上司称赞为知,以办上司所好之事为能。为了在此目的,势必峻其刑、苛其征、严期追限,掊克聚敛,以达到奉迎取宠的目的。对其行为敢于非议的,其报复如蝮蛇之毒,如鸷击之快。这种人居下位,则难为其上;居上位,则难为其下。更有喜欢标新立异者,法度屡更以为聪明。若是者,“名为奉法而法蠹,名为治民而民扰。”
这种人一心为往上爬,为窃取高官厚禄;老百姓对这种人深恶痛绝。因此要为人民做点好事,就得心中有人民,就得不徇利、不徇名。
第五、执法当得其意,以循良为尚。
他认为“执法得其得生之意,即法令具备而不为苛;不得其意,而惟法是徇,执盈尺之纸,锻炼囹圄中罪状,某也当某律令,某也当某律例,格式具备,不过费一朝检阅而足矣……果菜之馈,集之可以成赃,言笑之微,摘之可以为罪,……而民摇手触目,辄扦法网,杨桎梏相望……虽以萧何之律案劾,民不聊生者已过半矣。”(《袁莪溪泉州府节推序》)
他认为这种苛政的由来是:“盖自循良风邈,吏以酷为威,以刻为明……其烈已久。……此由上之大吏以所尚惨酷者讽之……此民所以凋敝也。”他赞扬邑候涂桂泉,“如春风披拂物品,惨酷不形。民不幸有丽于法者,为之戚焉,原其敛恤之广,开其生出之路……至于细务,尤为留情,自朝视事至昃。放余邑虽剧,以侯宽处之,无病民亦无废事。”(《邑侯涂桂泉旌奖序》)
第六、为官要称职,惟其成而已。
他说,“君子之仕也,惟其成而已。苟其成也,虽以仓库之职而不为歉;其不成也,虽以卿相之尊而不为宠,何哉?立乎人之本朝,而道不行,古人耻这。故有辞尊居卑,辞富居贫,为委吏而以会计当者,惟成而已矣。”(《石昆峰永丰仓使序》)
他认为官无论大小,用之大则大,用之小则小。君子应该致力于积学、养气,以备时用;不论用于何所,都能发挥其所学。
第七、当官当稽古求今,以求可师可法者。
朱肖简欲赴清江县为县令,他勉励云:“君之清江,稽古求今,将无有为成人通达政体而可咨者乎?将无有乡先达,风采矻矻、可象可仰者乎?将无有宦绩于斯,其建明、其树立、可为师者乎?”
用现在的话说,就是要调查研究、熟悉地方情况,向老一辈有建树者学习。避免下车伊始,即发号施令、盲目行事。
第八、武将应以披坚执锐、破军斩将、捍边蹶狼为大节。
泉州指挥使童新泉抗倭死节,他为之序曰:“然以一身之死,愧鄙夫退懦之心,以膏雉薄、润土壤之余魄,而厉霜雪、光日月、扶人纪于不附,则身虽死而犹不朽也。”
其门婿唐乔桢继任为泉州指挥使,则勉之曰:“武胄之孝,方且披坚执锐,积多以为禄;方且破军斩将,勒铭以为誉;方且捍边疆、蹶狼、裹足承宠……。况今天命降威,世故滋艰,陆之所可通者,豺狼其居,水之所可通者,蛟鳄其藏,是志士旰食之秋,为忠为孝之日也。”
第九、治者、使民受教化,改习俗,归于法制仁义,非学校无以矣。
他认为“天下之务有若迂而实争者,学校是已。”办学校、开教化才能达到治。有些地方五帝三王不能臣治,如今尽驯伏于法制之下,就是“以诗书化其陋习,礼义驯其桀性,”所以能消其剽攻争斗之俗,而归于法制仁义。
历史上称颂盛世,皆称“文治”,而称严刑峻法为“暴政”;而为暴政者都寿命不长,为自身祸、为子孙殃。
以上九条,至今读之,仍然令人敬佩不己。
作为一个封建时代的知识分子,受到权奸的排挤如此,一无怨言,而于吏治、教化、法制反复言之;揭时弊、为民请命喋喋不能休止。
他的一些言论,如为忠为孝为仁义等,都以儒家思想为指南,受到时代的局限,打上时代的烙印。但以上议论,对于树官箴、正直道、去虚伪、苏民困、开教化、捍边守土等,无疑是有进步意义的。可惜他无力推行,正如他的诗《行路难》所感叹的,“朴忠自古无与立,直道由来最难容。”《观贾玉行》云,”其用随时变,其权尽在君,”徒叹奈何!但他仍然幻想能有用于国家,而最后终于失望,“我年如吕父(吕尚),安得岐周侯(文王)。”(《赠乔纯所》,)“纵怀报国志,对月徒依依”!(《冬怀》)
难怪清初大诗人吴伟业(梅村)称他:“自其初举制义根据经术,不肯纤靡以投时好……进不为利,退不为名,终身廖落……虽其垂世不朽之文,亦既穷年矻矻、深沉有得矣……。士君子隐居读书谈道之下,而未免怅然于公之不遇也。由今观之,如先生者,何可得哉!何可得哉!”
这也就是封建时代正直、清廉、为民请命的士大夫、知识分子的普遍遭遇,原无足奇怪。然重读历史,却应该给予正确的评价,发现其价值,而有所借鉴。
1982年4月
注:文中所引用对傅夏器的评述,均见《锦泉傅先生文集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