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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一法师谒韩偓墓的探索

发布日期:[2016-08-16] 阅读人:1637  字号:      
被誉为“英年文采称三,当代高僧第一人”的弘一法师。在闽南十余年,抄经写偈、题联赠诗,缘结万家,留下一笔极其宝贵的财富,其墨宝达一千多件。最后在泉州唐代“甲第破天荒”的“欧阳行周(詹)先生祠”——“不二祠”,“悲欣交集”地圆寂,这真是闽南地方、特别是历史文化名城泉州的光荣。 但这位艺术大师留住泉州,却是结缘于南安。这不是他到过雪峰寺、灵应寺、水云洞或九日山,被这些名胜古迹所陶醉,而是他登葵山谒韩偓墓而神交于千载结下的因缘。 这件事没有人认真地思索和探讨过,乍一看来,仿佛是极其偶然的事,实际上偶然总是寓于必然之中。 事情发生在1933年小春十月。这一天,法师道经泉州西门外潘山集镇,意外地发现“唐学士韩偓墓道”碑,上署“嘉庆十二年三月”,下署“四明盛本立”。这使他惊喜万分,失去常态。他平时持戒谨严,情不外露,不是事出非常是不会使他这样激动。这位“冠履莫教亲紫阁,衲衣且上傍禅关”的学士,竟使他几至“袈裟和泪伏碑前”。他特此摄了一张照片,随后步履轻快地一路问去,直上葵山谒韩偓墓。墓在南安县丰州北向七八里处,葵山之阳。其山叠石如荚,号叠经石,又形似葵花故名葵山。上山过九皋桥,经唐左仆射傅实墓(俗呼金钗墓),再上二里许便到墓所。墓碑已不存,仅余荒废之墓土一堆,及朴拙之石刻、石将军四、石马二、石虎二、石羊二。地极荒僻,人迹罕到,惟西边山谷内有一村曰杏塘,传为学士寓南安时,于其处种杏成林故名。法师既如此激动而来,见到如此荒凉一片,此景此情可以想见。 此后,他常追寻韩偓旧迹,登韩登临处九日山,南安寓址及其寿终处龙兴寺等。就因为这个偶然发现,他决定留在闽南。如法师致夏丐尊书所说:“朽人十四年前,无意中居住闽南。”①从此,他编访韩偓在泉州、南安、惠安一带所到过的地方,并十分欣赏学士在这一带写过的几首诗:《钓龙台》(在九日山):“无奈离肠日九迥,强舒怀抱立高台。中华地向天边尽,南国云从岛上来。四序有花长见雨,一冬无雪却闻雷。离官紫气生冠冕,试望扶桑病眼开”。 《南安寓止》:“此地三年偶寓家,枳篱茆屋共桑麻。蝶矜翅暖徐窥草,蜂倚身轻浪著花。天近函关屯紫气,水通吴甸浸晴霞。岂知卜肆严夫子,潜指星矶认汉槎。” 《梅花》:“梅花不肯傍春光,自向深冬着艳阳。龙笛远吹胡地月,燕钗初试汉宫粧。风虽强暴还添思,雪欲侵凌更助香。应笑暂时桃李树,盗天和气作年芳。” 《安贫》:“手风难展一行书。眼暗休寻九局图。窗里日光飞野马,案头筠管长蒲芦。谋身拙为安蛇足,报国危曾捋虎须。举世可能无墨识,未知谁拟试齐竽。” 此后还着手搜集韩偓的资料,嘱其弟子高文显编著韩偓传记;并自撰《香奁集辨伪》,力排众议,认为该集不是韩偓写的。一九三六年,高文显编辑《韩偓传记》毕,呈交法师审定,法师为此还虔诚地写了“韩偓牌位一纸,设备供斋以祀”②。这些情况难道是偶然的吗?肯定不是!那么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呢? 韩偓的经历和法师不尽相同,但其生活的某方面,其思想感情的幽灵,却神遇于千载之后。 韩偓,万年人,字致尧,小字冬郎。唐龙纪进士,昭宗时官至兵部尚书。朱全忠跋邑,忌偓,贬偓邓州司马。哀帝时复召还故宫,偓恶朱全忠因避闽依王审知,侨居南安。终年不食梁禄。龙德三年卒于南安丰州龙兴寺。史称唐宋完人。 偓十岁能诗,其姨父李瘿隐赞他“雏凤清于老凤声”,高才情、词靡丽,风流倜傥,初喜为闺阁诗,后遭故远遁,出语依于节义,慷慨激昂,迥异常时靡靡之音。行书亦可喜,《题怀素草书》诗云:“怪石会秋涧,寒藤挂古松,若教临池畔,字字恐成龙”。不是深味妙趣,出语不能达此。 法师俗姓李,名叔同(1880-10-23——1942-10-13)出家后法名演音、号弘一。祖籍浙江平湖,父为清末进士,官吏部,前辈为盐商于天津,家资巨富,五岁丧父,十岁读圣贤书,十八岁与俞氏结婚,十九岁有传其为庚梁同党,南下居上海。1905母死,东渡日本,入上野美术专门学校专习绘画,旁攻音乐,造诣极深。并组织春柳剧社,为我国新剧之滥觞。回国时携日本姬住沪,开始任教。1918年出家,在闽南十四年。抗日战争期间,在厦门与友人书,“倘值变乱,愿以身殉”,住泉州承天寺,禅房挂中堂一幅,手书“念佛不忘救国,救国不忘念佛”。在闽南一带广大教义、弘扬艺术,高风景行,被誉为“艺术文章惊海内,清风苦行著僧中”。其书法蕴籍,不矜才使气,意境含蓄,直步晋人,为近代独步。把弘一法师和韩学士的生平略加比较,可以从其春风柳絮、落红游丝中寻找其出家的踪影。 弘一法师不像韩偓那样,在政治舞台上占有重要地位,卷入政治旋涡;也没有韩偓那样“报国危曾捋虎须”、在政治上受到严重威胁,而“离肠九日回”,发而为诗,激昂慷慨,异于常日靡丽之作。法师《给俗兄子圣章疏》中说,其志愿在于弘扬文艺,为僧后,自认为“拙于辩才,说法之事,非其所长,行将以著述之业终其身”。③因此,历“戊戍变法”、“辛丑事件”、“甲午战争”都没有引起他生活方式的重大变化。因此尽管所处时代都具有国危世乱、前途渺茫的特点,而处世态度回然不同。韩偓因此而决心“冠履莫教亲紫阁,衲衣且上傍禅关”,而弘一则不可能因此而导致剃发出家。 其次,韩偓避世入闽,连自己的妻妾都分散,有的入庵为尼,自己过着“枳篱茆屋共桑麻”的生活。但弘一家庭的资产倒于票号,百万家财荡然无存,也不是造成他出家的原因。他在辛亥革命后,应陈英士聘,出任《太平洋报》文艺编辑时,意气曾为之一振。这是他经济破产之后。请看他法时填的《满江红》词:“皎皎昆仑山顶月,有人长啸。看囊底宝刀如雪,恩仇多少。双手裂开鼷鼠胆,寸心铸出民权脑。算此生,不负是男儿,头颅好。荆轲墓、咸阳道;聂政死、尸骸暴。尽大江东去,余情还绕。魂魄化成精卫鸟,血花溅作红心草。看从今,一担好山河,英雄造。”④ 那么弘一法师和韩偓的生涯有没有共同的方面呢!有!这方面就是他如此地恋慕学士的原因;也正是这一方面才能探索到法师出家的隐秘。 他们两人都是才子。弘一十岁读圣贤书,为名师所赞叹;韩偓十岁写诗,为李商隐所赏识。弘一风流倜傥,音乐,书法、绘画、戏剧件件精湛,出入舞场、妓院,为多少名流、士女所倾慕;韩偓风流儒雅,闺阁留翰,咀芝咽露,清词丽句。出入金銮殿,官人秉烛,红袖添香。而两人晚景都归寂寥,自我完善,彻底净化。这些共同点,使他与韩偓神交于千载之上并不奇怪。 弘一法师曾着手整理韩偓的事迹,为《香奁集》辨伪。说明学士这一方面,特别为法师所关注。《香奁集辨伪》主要是认为韩偓不会写这样感情肤浅的诗。因为韩偓是一个富有感情的血性男儿,其出于至情所写的诗,必定是血与泪、心与灵凝成的结晶。这也正是法师所亲身的经历和感受,而寄厚望于冬郎。绝不是认为冬郎不可写香奁诗。这也说明法师对学士,“爱之弥笃,望之弥高”但香奁诗是学士早年的作品,未能达到感情真挚,技艺精湛,也无须为他惋惜。正如法师早年写给一些妓女歌人一样,逢场作戏,未必都是珍品。 韩偓在《香奁集》序云:“自庚寅辛卯之际,迄庚子辛丑之间(公元870-881年),所著歌诗不啻千首……厥居求生草莽之中,岂复以吟讽为意。或天涯逢旧识,或避地遇故人,醉咏之暇,时及拙唱,自尔鸠集,复得百篇,不忍弃捐,随时编录。遐思宫体,未敢称瘐信,攻文却诮玉台,何必倩徐陵作叙。粗得捧心之态,幸无折齿之惭。柳巷青楼,未尝糠粃。金闺绣户,始预风流。咀五色之灵芝,香生九窍,咽三危之瑞露,春动七情。如有责其不经,亦望以功掩过。”(注:重点号作者所加)。这篇序写于丙寅年九月(即唐哀帝天佑三年、公元906年),南安寓所。这该是可信的。韩偓死后,郑文宝还从其子韩寅亮处看到手稿。⑤ 序文中所述这段生活,正是香奁诗所由产生的生活基础,而作者自己也感到其生活之“不经”,而’望以功掩过”。这和法师青少年时代的生活颇相似。法师为风流公子之时,处故国风雨飘摇之际,曾有过感叹:“二十文章惊海内,毕竟空谈何有。听匣底苍龙狂吼。长夜凄风眠不得,度群生那惜心肝剖?是祖国,忍辜负。”(东渡前填《金缕曲》)⑥。但他感到的是:“水蚕丝尽心先死,故国天寒梦不春”、“奔走天涯无一事,问何如声色将情寄。”⑦因此,在这段期间,从天津至上海,随处访名妓、逛舞场,放荡不羁。据云,单是领带就藏了一箱。惺惺惜惺惺,恨生不同时,而以特殊形式供奉之,这也是情在理中,不足为奇了。法师曾说过:“人不难相爱,难于相知”。 法师出生在那样的家庭,士大夫家庭的霾瘅,使看不到这种名士风流的丑恶面目。但,当他作为一教师出现,站在神圣的讲台上,为圣贤说教;为人师表要处处律己。这时,他便时时感到内疚,感到自己的恶浊,强烈地感到自己的身心需要净化。如何净化呢?当他明到介绍日本某杂志一篇文章说,“断食”是身心“更新”的修养方法;“断食”能使人除旧换新、改去恶德、生出伟大的精神力量时,他便坚决地去试行。这就是法师出家的思想根源,但还不是出家的直接原因。 促使他下定决心的是彭逊之的剃度。“民国六年丁已(1917年)大师三十八岁。是年新岁,法士以居士身居虎跑寺习静。马一浮先生介绍其友人彭逊之往居虎跑,就法轮长老修习禅观。正月初八日,彭君即于虎跑出家。法师目击当时情形,颇为感动,即扳依虎跑退居老和尚了悟为家弟子,取名演音、号弘一。春假满后,仍在一师授课,但如茹素看经,并供佛像。”⑧正当他有‘净化’,“更新”的思想而拿不定主意,下不了决心的时候,这件事便一促而成之。但这是外因,是促成的条件。 那么最关键最直接的内原是什么?不知道的人当然无从谈起了,但其最亲近的同事、学生为什么都讳莫如深?这种为尊者讳的结果遂使法师出家的原因成为个谜。为了揭开这个谜,就得寻找所回避的“讳”。 请看法师《题朱贤英女士遗画集》(因为应该仔细揣摩,所以加以评注在( )之内。):“壬子春(即1912年,法师三十三岁),予在城东女学授文学,贤英女士始授予教(才互相认识)。其后屡以书画乞为判正(授文学判正书法,而且判正作画,次数还不少)。勤慎恳到,冠于同辈(勤慎指其治学态度,恳到当指其向老师就教之恳切,是同学中最突出的。师生的感情可见很深)。未已负疾,废学家居(这是法师应陈英士聘而任《太平洋报》文艺编辑之后。不久该报负债停刊,法师旋即往杭州。贤英再找不到老师判正肯定很痛苦,老师知道这样好的学女负疾肯定很同情)。前年(1920年)侍母朝普陀(是年法师已出家在新城贝山居月余,本想住下去,因遇障缘只好迁居衢、严等地),礼觐观音大士,受三归依,自是信佛至笃(1912年分手后,贤英负疾,法师1916年断食求身心更新。并刻印章曰“丙辰息翁归寂之年”,意即死了,1917年皈依了空和尚为在家弟子,1918年剃发。1920年贤英女士归依观音大士。)去岁(1921年)余来沪,居城东,贤英过谈半日(时法师日本姬已东返,一学期的师生关系,阔别了八九年,一个已皈依观音大士,一个已刮发出家,尽可以毫无俗念地交谈。在俗妻子和日本姬因俗缘未断,故始终不得一见)。勉以专修持名念佛,毋务他法(念佛以息一切纷乱妄想,不要想其他门道,徒劳无益)。其时贤英至心倍受,深自庆幸(已经皈依,再无顺头之理,得老师关注理应庆幸,修福来生。也足见对老师的信任专一)。乃以幻缘既尽,殇于岁晚(身体早就负疾,身心受尽折磨,如今大彻大悟,一切尘缘都归幻影,却悲欣交集于1921年岁终之时)。净业始萌,朝露溘至,可叹慨也(刚摆脱尘世烦恼,修净化之业,却如朝露,在光明到来之时消失了)。比者同学将集其画,影印辑帙,以志哀思,遽征题辞于予(同学深知老师爱贤英至深),为记其往昔因缘如是(这段因缘怎能不记,留待后人怀念)。⑨这是一件感情上沉重折磨的事。是当老师后第一次摆脱不掉的心灵上的梦魇。 法师曾对寂山和尚哀痛地说:“师父慈悲,师父慈悲!弟子出家非谋衣食,纯为生死大事”。⑩这一件事可谓是生死大事了。一个书画如此造诣的青年,对老师如此深厚的感情,哗哗英才,闭于玄壤。何况是在如此彷徨、寂寥和痛苦中死去。法师当时恐怕解决不了内心重负,故处于极端矛盾,极端悲痛之中,而急于想摆脱、想更新、想产生新的精神力量。而正好有上述的内外因素,因此就毅然剃发出家了。妻子从天津赶来,日本姬求夏丐尊带到寺来,法师都拒不见面。这件事,在当年并不光彩,不值得宣扬,也不值得声明辩解。法师直至晚年都还谆谆告诫弟子,止谤的方法就是无言。这是有所为而发的。 历来圣人都是无过,而在于能幡然悔悟。法师对这位被誉为唐宋完人韩偓供奉,正是以此为监,来完成自己人格的升华。他一披剃之后,二十四年,过着极端清苦的生活,清水淡饭、布衲芒鞋、苦修穷经,摒绝人欲。在《盗戒释相概略问答后跋》云:“发心学律已以来,忽忽二十一载。衰老日甚,学业未就,今撷取南山灵芝撰述中诠释盗戒戒相少分之义,辑为盗戒释相问答一卷……因录太贤、藕益二师遗偈,附于卷末,用自策励焉”。(11)其律已精神令人感动。 1941年,法师已六十二岁,圆寂的前一年。他的好友黄福海往访,法师写韩偓的诗二绝赠之。其一《与僧》:“江海扁舟客,云山一衲僧,相逢两无语,若个是难能”。充分反映他此时的心境,两个人坐在一起,回顾走过的道路,谁走的路更艰辛,更有收获呢?他的努力足以自慰。(12) 法师曾以红菊自况,题诗云:“亭亭菊一枝,高标矗晚节,云何色殷红,殉教应流血。”(13)说明这是用血浇灌的花。勾画出一个经过长期苦修、付出心血代价的志尚节烈的和尚的形象。 郭沫若索字,法师写寒山大士的诗赠之。诗云:“我心似明月,碧潭澄皎洁,无物堪比伦,教我如何说。”(14)以如此光明澄彻自况。为此郭沫若称其为“澄览”大师。 这些都说,弘一法师的苦修,已经达到了预期的效果,同时实现了自己的主张:“士先器识而后文艺”、“欲艺以人传,勿使人以艺传”。其弘扬教义、与弘扬文艺人格净化,三者都达到了光辉的境界。正如卢梭在《忏悔录》所说的:“将来任何人,即使没有读过我的作品,但能用他自己的眼睛考查一下我的天性、性格、操守、志趣、爱好、习惯以后,如果还有人相信我是个坏人,那么他自己就是一个理应掐死的坏人!”“至高无上的神明呵!请你把那无数的众生叫到我的跟前来!看看有谁敢于对您说:我比这个人好!”(15) 但是,正如柳亚子先生为法师祝六十俗寿所写的诗所评价的:“闭关谢尘网,吾意嫌消极,愿将铁禅杖,打杀卖国贼!”(16) 本文资料承曾焕智同志提供,特此致谢) ① 林子青《弘一法师年谱》(以下简称《年谱》页207 ② 《年谱》页154<传贯随侍一公日记一页>。 ③ 演音《答俗兄子圣章居士》手札 ④ 《年谱》页39 ⑤ 粤雅堂丛书《五代诗话》六卷 ⑥ 《年谱》页23 ⑦ 《年谱》页19 ⑧ 《年谱》页50 ⑨ 《年谱》页77 ⑩ 《年谱》页85<丁鸿图庆福戒香记> (11) 《年谱》页178 (12) 《年谱》页190—191 (13) 《年谱》页191 (14) 《年谱》页200 (15) 卢梭《忏悔录》第一部页2、第二部页835 (16) 《年谱》页1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