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草浮云不记秋,忽然成殿坐岩幽。
纷纷香火来求福,不悟前生是石头。
这是朱熹游九日山所赋之诗《石佛岩》寥寥几句,讥佛笑众的落落情怀,跃然纸上。其实,朱熹早年未尝不曾笃信佛教。根据史载分析,笔者认为这首诗应该是他思想转变的明显痕迹。要了解它,必须先探索朱熹受学之源和初政所遇。
朱熹十四岁时遵父遗嘱,从建州(今建瓯)城南迁到崇安五夫里,接受白水刘勉之、屏山刘彦冲、籍溪胡原仲的教育。他“无所不学”,对佛教禅学也有所研究,这同刘彦冲、胡原仲的影响有很大的关系,当时士大夫好佛、老是习以为常的。朱熹自己回忆说:“某年十五、六岁时,亦尝留心于禅。一日在病翁(按即刘彦冲)所会一僧,与之语,其僧只相应和了说,也不说是不是,却与刘说,某地理会得个昭昭灵灵的禅。刘后说与某,某遂疑此僧更有要妙处。遂去扣问他,见他说得也煞好。②十九岁考取进士,就是用禅学的意思去答卷,“试官为某说动,遂得举”。③释氏禅宗学说是信奉主观唯心主义的,而朱熹后来创立的是客观唯心主义的理学,其思想变化开始于从学李侗之后。
李侗是程颐的三传弟子,朱熹的父亲朱松的同门学友,一生没有做过官,结茅隐居于南剑州(今南平)的山间竹林,悠然自适,平生喜欢与相知者慷慨激昂地谈论国事。绍兴二十三年(1153年)朱熹二十四岁,即将赴泉州清源郡同安县任主簿之前,第一次拜见理学家李侗,当时李侗六十一岁,朱嘉以父辈师事之。初见李侗,就以禅学问疑。他回忆说:“赴同安时二十四、五矣,始见李先生,与他说(按即谈论禅学),李先生只说不是。某却疑李先生理会未得,再三质问,李先生为人简重,却不甚会说,只教看圣贤言语。”④从这段文字来看,朱熹初见李侗,论学未能合契,问疑再三,而每谈起自己的见解,李先生都加以否定,并叫他自己专心去读“圣贤”书、尊“圣贤”说。
然而,一个人的思想发生变化,是和他所处的时代经济,政治状况以至个人遭遇息息相关的,后者决定前者,前者又反过来作用于后者,这是辩证唯物主义的基本观点。朱熹在从学李侗以前,终日访师求道,热衷科举成名,毕竟涉世不深,远没有置身于社会治乱兴衰的激流漩涡之中,思想难免偏于师承的影响。但是他师事李侗,却不同以往,对一个即将上任的新官来说,是一生的重大转折。朱熹来到泉州同安,摆在他面前的是一幅活生生的社会生活画面。要是李侗的诱诲对他初登仕途,从政所遇没有多大用处,朱熹是会决择而从的。作为封建官员,尽管他做的是次于知县、县丞的主簿(唐宋皆以主簿为士人初仕之官),但朱熹以学识超人崭露头角,他“职兼学事”,“莅职勤敏,纤悉必亲,郡县长吏事倚以决”。⑤在地方政权机构中的地位和作用不同一般。可是,区区一个同安县,就使朱熹碰到大量的经济、政治难题:由于金人侵掠,南宋朝廷屈辱议和,偏安江南一隅,以大量银捐年贡金国。统治阶级把严重的财政危机转嫁在人民身上,赋税日益繁重,农民缴纳不起。为了完成封建国家所规定的赋税额,朱熹一方面对农民“每点追税,必先期晓示”,如果有人“违限遭点”,则“定断不恕”;⑥另一方面对于“出入之簿,逐日点对佥押,以免吏人作弊。”⑦即使朱熹不遗余力,也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农民违限纳税仍然时常发生,官吏营私舞弊还是堵不胜堵。除了统治阶级的横征暴敛以外,土地兼并、豪强侵凌之风也在闽南一带蔓延加剧,朱熹虽然对此不满,但还找不到防止的措施,对“以力强得人善地者”,只能愤而题其上曰:“此地不灵,是无地理;此地若灵,是无天理。”⑧统治阶级对金屈辱无能,对内残酷压榨,迫得农民实在生活不下去了,于是纷纷起来反抗。绍兴二十五年(1155年)夏,同安饥民举行暴动,包围县城,欲使县统治者“死无处所”。朱熹与盐税吏曹广德守备以前曾被农民军政攻陷的西北薄弱地带,由于朱熹“勉慰士卒,士皆感奋为用”,⑨农民军才被弓箭手射杀而溃。朱熹后来作《射圃记》,对统治者如何运用刽子手的职能加以详细总结。仅上所述,凡此种种,在年轻的朱熹眼里,社会纲纪、礼俗已沦丧废弃,农民起来“犯上作乱”使尊卑贵贱的等级制度无法维持,真是世风日下,国将不国。
满怀政治抱负的朱熹,十一岁就在其父亲引导下,学习《昆阳赋》中的历史经验,考虑如何象汉朝刘秀的军队那样,获得兴复国家的重大转机;十八岁“举建州乡贡”,“三篇策皆欲为朝廷措置大事”。⑩面对阶级矛盾日益激化的社会现实,朱熹怎能不辗转深思,对自己以前所学之良莠来一番重新认识,择适而从,寻求挽救社会于垂危的理论工具。释氏禅学要人们忍受今生的苦痛,寄望于来世的一大套说教对于以暴力起来造反的农民,已经不是灵丹妙药了。而“圣贤”宣扬三纲五常的伦理道德。要人们安贫守道,重振纲纪,厉行风俗,维护封建社会的等级秩序,必须回到孔孟那里去找依据。朱熹反复李侗言释氏之非,教尊“圣贤”之书的话,觉得在关系到社会治乱的重大问题上,李侗是有远见的。这正是朱熹能够接受李侗教诲,发愤攻读“圣贤”之书的原因所在。所以,朱熹在同安任内,依李侗教导,在从政、“职兼学事”之余,“遂将那禅来权倚阁起,意中道禅亦自在,且将圣人书来读。”(11)连因差外出也不忘读书,于“体究公事处,夜寒不能寐,因看得子夏《论学》一段分明。”(12)在读书过程中,朱熹不断总结学习方法,认为“索居独处,好用工(功)夫,方精专看得透彻,未须便与朋友商量。”(13)这时他把读书的主要精力放在思量“义理”的融会贯通上;有时为了搞透一段文字的“义理”而废寝忘食,“凡三、四夜穷究到天明。”(14)绍兴二十六年(1156年)秋,同安任满,行李已先运走,朱熹在郡中等批文,没有书读,于馆人处借得《孟子》一册熟读,方晓得养气一章语脉。”(15)就这样,朱熹“竞尺寸之阴”,(16)对孔孟之书,反复“读来读去,一日复一日,觉得圣贤言语渐渐有味,却回头看释氏之说,渐渐破绽罅漏百出。”(17)
由理会得“昭昭灵灵的禅”到“回头看释氏之说,渐渐破绽罅漏百出。”不能说不是思想上的一大转变。然而,尽管朱熹此时已熟谙不少“圣贤”之书,但他决不是一个只在书中找依据的腐儒。他在泉州三年整,对闽南盛行佛教,寺院遍布,释氏踪迹到处可寻,难免是会有所感想的。当他游览九日山,对袒胸盘足,高坐莲座的巨大石佛追根究源,发发议论,赋诗以明心迹,也是很自然的了。
九日山西峰石佛系五代末年割据泉州的节度使陈洪进倡刻。朱熹在《石佛岩》诗中通过揭示石佛的来历:原来是“臣草埋云”,不食人间烟火,不懂人情味的大石头,高耸于山顶的最高处,俗名“通天蜡烛”;由于人们笃信佛教,使它能够改头换面而“成殿坐岩幽”,从此得到祈求偶像的“纷纷香火”。石佛原来如此,面对着它,朱嘉难免想到自己,对佛教禅学亦曾师其人,尊其道,求之切,省悟之情油然而生。进而朱熹以颇有讥意的“不悟前生是石头”之句,来暗喻自己的思想转变,写的虽是石佛之“不悟”,本意支承抒发自己之“悟”。同“回头看释氏之说,渐渐破绽罅漏百出”可互为印证。
如上所述,看来朱熹这首诗该是作于同安任上的中、后期。在同一时期内,朱熹的思想异常活跃,“出佛”的心迹时有流露。由于他潜心读书,得以从释氏禅学中解脱,因而他同情九日山石佛院的僧人终日寂寞之苦,以诗赠曰:“因依古佛居,结屋寒林抄……岩中老释子,白发对青山”。(18)绍兴丙子(绍兴二十六年)朱熹外出,途经小盈,赋诗云:“今朝行役是登临,极目郊原快赏心。却笑从前嫌俗事,一春牢落闭门深。”(19)朱熹意识到从前迷恋佛教禅学是虚幻空洞,不务俗事的。而今从政奔走,得以“极目郊原”胜似“一春牢落”,庆幸之情,洋溢于字里行间。因此,他又在题《囊山寺》中,抒发了“不学塔中仙,名涂定何事”(20)的“人世”胸襟。
综上所述,朱嘉的思想转变,是李侗的启迪和他亲身置于南宋泉州地区的社会现实,从“圣贤”书中寻求治国理论的结果。由于李侗使朱熹受益不浅,朱熹归自同安,不远数百里,徒步从之。以后又数度辞去复来,悉心求学,被李侗誉为“吾党鲜有”的人物。后来,朱熹“出佛”,却不象李侗那样超脱,也没排脱宗教的樊篱。他后来创立的理学——庞大客观唯心主义思想体系,成为封建王朝维护等级制度、防止人民反抗的思想工具。
朱熹官簿同安、从政、讲学、游历足迹遍及泉南各地,所到之处,诗赋题字不胜枚举。他在泉州孔庙前竖立“海滨邹鲁”四字石碑,大概是用“圣贤”孔孟的故乡作喻,来赞扬泉州的文风之盛,并以此纪念泉州地区这个使他转变思想趋向成熟的东海之滨吧。
关于朱熹的思想转变,清人王懋竑纠正过前人认为朱熹四十以前皆出入释老之误,指出其“出入释老十余年”,(21)是指十五、六岁至二十六、七岁之间。他说,朱子自受延平(李侗)后,断然知释氏之非。(22)笔者对于朱子学说,远没有臀肌分理的探讨,也并不具备考扰学方面的知识。只不过是因为土生土长于“泉南佛国”,在地方志里屡见《石佛岩》这首诗,觉得他是朱熹早期思想转变的重要脉络之一。因此,拿它联系朱熹师事李侗,领簿同安所遇所为,以一隅之见,稍加补正,肯定王氏的正确,就教于史学界诸同好。
附注:本文初稿后,承蒙福建师大陈元熙老师提出修改意见,在此致谢。
于泉州师专
1983年11月3日
① 泉州府志·名山志》其中“忽然成殿坐岩幽”的“然”字,原文为“肰”字,诸工具书上查无此字,故以民国《南安县志·艺文志》为据。
② 《同安县志》卷四十一。
③ 同上。
④ 同上
⑤ 《朱子行状》,参阅熊铁基:《评朱熹的政治思想》
⑥ 《朱子语类》卷一○六。
⑦ 同上。
⑧ 《同安县志》卷四十一。
⑨ 《同安县志》卷十四。
⑩ 《朱子年谱》参阅熊铁基:《评朱熹的政治思想》。
(11) 《同安县志》卷四十一。
(12) 同上。
(13) 同上。
(14) 《朱子语类》卷一○四。
(15) 《同安县志》卷四十一。
(16) 《朱子集》卷六十八。
(17) 《同安县志》卷四十一。
(18) 《朱子文集大全类编》第二册诗赋词调。
(19) 同上。
(20) 同上。
(21) 《朱子集·答江元适》卷二十九。
(22) 参阅张立文:《朱喜思想研究》第5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