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三十年(1 602)时，这时已是七十六岁的李贽，在通州其好友马经纶寓所完成了他的最后一部著作《九正易因》的修订工作，因身体衰弱多病，自知在世不久，正在草拟遗言。但道学官僚耿定向，并没有停止对他的迫害。当李贽到通州后，流言蜚语就象潮水般涌进北京，说他“著书诋毁丞相沈一贯，还要在北京勾引妇女”(张问达：《劾李贽疏》)，沈一贯偏信谣言，勾结耿定向“围攻李贽”。先李贽在黄安时，耿定向的门徒蔡毅中就作《焚书辨》污蔑李贽是“麻城的蛀虫”。李贽到通州的这一年，他刚中了进士，就怪耿定向以前对李贽太宽容。耿定向的同党温纯怂恿他的同乡都察院礼部给事中张问达要特疏劾弹李贽，以“秦始皇为千古一帝”，“以孔子之是非为不足据”等罪名，强加在李贽身上，万历皇帝朱翊钧以“敢倡乱道，惑世盅民‘旨令’厂卫五城拿治罪”就这样，李贽被捕入狱。 《老病始苏》这首诗，就是李贽在狱中写的《系中八绝》之一： “名山大壑登临遍，独此垣中未入门。 病中始知身在系，几回白日几黄昏”。 从字面上看，像是说他过去曾跑遍了名山、深壑，唯独监狱(垣中)这个门还不曾入过，病身再被拘囚(系)，在狱中往复(几回)相伴的是难熬的白天和夜晚。这样，诗的中心就成为“现在病身在囚，再没法像过去那样登临名山大壑，纵情山水的欢乐而感到悲哀”。但这与他在狱中的“振衣高吟，赋诗欢唱”和“视死生平等；视死之逆顺平等；视一死之后，人之疑信平等”。(马经纶：《答张又立先生书》。温陵外记卷四)。的斗争信念和视死如归的无畏性格实不相副。 这首诗实际是反映他一生遭受迫害不妥协，现被捕下狱仍然坚持不屈的斗争精神，面对着沈一贯、耿定向一伙的毁谤、威胁、利诱所焕发出的正气光芒溢世不灭的诗篇。安微人民出版社编辑的一九八二年出版的《华夏正气篇》把这首诗作为入选篇，其价值也在此。“华夏赖正气，诗魂壮国魂”。自古“以诗言志”。《老病始苏》正是这样的一首诗。 首句“名山大壑登临遍”。李贽在反封建，求个性解放斗争中，面对着的政敌是以代表理学正统的耿定向为首的道学家们和以被称为四明相公的丞相沈一贯的封建势力官僚集团，这些人在当时都是灼手熏天的大人物，势头可谓大(诗中喻为“名山”)，但李贽却说他们是“阳为道学，阴为富贵、被服儒雅、行若彘也”。(《续焚书，三教归儒说》)。骂他们的行为像猪狗(行若彘)。这当然要为他们所不容，他们捣毁李贽的书室，抄家毁物，击破兰若，聚伙驱逐，并进行人身攻击，设下陷井(诗中喻为“大壑”)。所有这一切李贽都一一领教过了(诗中喻为“登临遍”)。表现了他冲破“名山”重重压力，横过深谷(大壑)的层层包围，仍然要勇往直前的进行斗争。“登临遍”三字掷地作响，表现了何等豪放壮气。首句诗是他一生斗争的真实写照。 第二句“独此垣中未入门”中的“垣”是“官署”的代称。古时有“谏垣”，“省垣”之称。紧接着首句说：唯独这官府中的事我还没有学过(没入门)。李贽被捕入狱后，沈一贯派人对他进行劝说，要他放弃自己的学说，不要与理学为敌，但李贽却说：“罪人著书甚多，具在、于圣教有益无损”(马经纶《答友书》)。他对官场中的尔虞吾诈是深恶痛绝之，对那些“言假话，做假事”之辈，更是不屑一顾。还在黄蘖山著书时，耿定向的门徒史巡道向其发出驱逐出境警告时，他在《与耿克念》书中就说：“若要我庇于人，虽死不为，可以知我之不靠势矣。”表现了他不与世同污合流的性格。 第三句“病中始知身在系”，点明了他的被捕入狱(身在系)是早就预料到(始知)的事。耿定向一伙把他“系千百年是非”的著作《藏书》视为“异端邪说”，万历九年(1591年)，李贽出游武昌黄鹤楼时，耿定向遂即派遣爪牙去驱逐漫骂。这说明他的行踪一直受人监视，他们从黄安，麻城，追到商丘黄蘖山一直追到北京，必置他死地而后快。正直的人受到迫害奸诈的人却高升爵位，在这“黄锺绝音，瓦瓮齐鸣”的病态的封建社会中，他们的遭捕是自然的事，这句中的“病中”意含双关，一方面指自己年老多病，另一方面指当时“病态”的社会是容不了他的。 第四句“几回白日几黄昏”。李贽把对沈一贯，耿定向一伙的嘲笑在这一句充分显示出来，李贽被捕后下狱后，他的好友马经纶为他多方设法营救、热心为他辩冤。针对张问达的《劾奏疏》一一给予反驳，前后散发了八次给“当路者”的信，所谓“当路者”是指当时有权势的大官僚，甚至沈一贯也给他去信。其中有一封信摘录如下：“夫评史与评学不同。《藏书》品论人物，不过一史断耳，即有偏颇，何妨折衷。乃指以为异为邪，如此，则尚论古人者，只有寻行数墨，终身唯残唾是咽，不敢更置一喙耶？至于著述，人各有见，岂能尽同？亦何必相同，有同有异，正以见吾道之大，补前贤之缺。假使讲学之家，一以尽同为是，以不同为非，则大舜无两端之执，朱陆无异之辨。”(马经纶：《与李麟野转上萧司寇书》) 各行辕都收到御史马经纶这样同类的信，京畿大哗，都认为冤辨得入情顺理。神宗也有意释狱，耿定向一伙处于孤立局面，沈一贯暗派爪牙对在狱中的李贽，时用威胁，时用利诱的手段，要迫使李贽服罪。诗句中的“几回白日”指的是马经纶的辨冤大得人心，和沈一贯的“利诱”手段失败。“几黄昏”指的是沈一贯的“威胁”无效而作“垂败反扑”的窘境，所谓“几回”当然指的是斗争反复地进行着。也许是马过纶的辨冤奏效，神宗皇帝下诏：“解回原籍”。由此可见，李贽在自刎前，已是免得死刑。所以他的学生汪可受说：“别后老子竟遭恶口，被逮至禁卫，蒙主恩不杀，则老子自杀”(温陵外记卷一、汪可受《卓吾墓碑记》) 李贽抱着“人生总只有一个死，没有两个死”的信念，拒绝“议发还籍”(《帝京景物略》卷八)并说：“我年七十六，作客平生，何归为？吾将死于不知己者，以泄怒也”(卓吾：《五死篇》)“遂以剃刀自刭”，实现了他“勇士不忘丧其元”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