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柳影中先生结识,是上世纪80年代一起执教于惠安一中的时候。先前慕名于他的诗文,倾倒于他的字画,却未曾谋面,无缘就教。1981年,惠安大专班停办,他回到惠安一中教高中语文,我这才有幸成了他的同事,直到1986年他光荣退休。
一、舐犊情深
在我的印象中,柳老先生身材清癯但硬朗刚健,虽近暮年却精神矍铄。其时他教高中语文,我教初中语文,备课活动不在一起,但是因为我们同住5号楼(我住东边三楼,他住西边二楼),而我又是他的大孙子柳聿津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自然来往得就勤了些。他的孙子就住在他宿舍里,爷孙俩同床共眠。一方斗宝,既是寝室管起居,又要办公辅导孙儿;既是写诗作画的书屋,又是待人接客的场所。真是局促得很。一张办公桌和一张课桌并在一起。常见到一边是爷爷在备课办公或挥毫泼墨,一边是孙子全神贯注地温习功课。吃饭时,办公桌和课桌就成了饭桌。屋里靠窗前是个煤油炉,炒个菜、烧点汤就派上了用场;要吃米饭,就用铝饭盒装米到学校食堂去蒸。那时工资还低,柳老既要养家,又要负担孙儿的学习生活费用,生活够艰难的。而更艰难的是精神上的负担,常常为孙儿学习不专心、成绩不如意而苦恼叹气。见他如此艰辛操劳和用心良苦,不知情的同事都不理解,甚而至于有“儿孙自有儿孙福,何为儿孙作马牛”的激愤劝告。柳老听了,却不以为然。他不止一次地对我说起自己先前因为受到不公正待遇而子女们不能上学的事。他不无自责地说,是自己连累了儿女们,让儿女一代人失去应有的学习机会。现在时代不同了,再苦再难也得让孙儿这一辈人有书读,能成器。舐犊情深,溢于言表,让人油然而生敬意。稍后来,柳老的其他孙子也陆续被家人送来一中就学。对待接踵而至的负担与烦恼,柳老总是来者不拒,他认为为子孙的前途殚精竭虑,是为人长辈责无旁贷的。人们或许不能完全相信,在校园里这株饱经风霜的老柳树庇荫扶持下,小树苗们都能茁壮成长,但至少柳老是尽力了尽心了。柳老坚韧不拔、穷而后工的顽强性格和人生际遇,一定会成为他的子孙们永远的精神财富。
二、师表流芳
在惠安一中,柳老是治学严谨的教师。他博学多才,深受敬重,但并不自恃,而是认真备课,钻研教材教法。他平易近人,爱生如子,深得学生的拥戴。没上课的时候,他可以穿背心打赤脚,但一旦去上课,他总是一丝不苟,服装整洁。秋冬时节,他的标准服饰先是整洁的中山装,后来是西装革履,容光焕发地步入课堂,一条红色领带映衬出他的神采飞扬,吸引莘莘学子多少专注的目光。所谓“见微而知著”,在衣着打扮这一细节上,与其说人们看到的是柳老对为人师表形象的自重与珍视,倒不如说是看到了柳老对教育事业的忠诚与热爱。炯炯目光,流露的是热忱;翩翩风度,洋溢的是自信!或许我们毋庸讳言,柳老的口语中带着浓重的地方腔,普通话不太标准,这将会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作为语文老师的他讲课时的表达效果。然而,柳老有三个方面的素质优势,是不少语文老师难以企及甚而至于叹为观止的。
其一是他的古诗文功底。讲课时,唐诗宋词信手拈来,典故轶趣旁征博引,加之他对古诗词创作又是行家里手,能即兴口占,时不时还有方言吟诵,自然妙趣横生,没有学生会听课时恹恹欲睡的。部分对旧体诗词创作有兴趣爱好的同学,则能不花钱得到老师的指点,欣喜万分。柳老指导学生从来有求必应,不厌其烦,可以从炼字选词,平仄推敲,直至意蕴翻新方面给予指点迷津,学生们无不佩服神往的。
其二是柳老的书法水平甚为了得。他的字浑厚凝重,沉稳大气,刚健舒展,独树一帜。他的墨宝遍及惠邑许多大厦、商场、学苑、厂家,学生早已耳闻目睹,而语文老师“板书”这一基本功,以柳老的水平应该是足以胜任的。1985年4月惠安一中学生文学社团“光风文学社”成立,柳老欣然命笔,为《光风》报报头题签,“惠安一中校友报”几个大字,也是出自他的手笔,校园几幢建筑物的名称,大都留下了他泼墨挥毫的真迹。成为校园一道文化风景,令人赏心悦目。学生钦服于他字的神韵,无不争相仿效,潜心临摹。书法家近在咫尺,许多学生在耳濡目染中潜移默化,美了自己的字体,提高了审美的情趣。
其三,柳老有一副天生的大嗓门,声如洪钟,宏亮高亢,真情激越时,铿锵而有穿透力。讲课时,他揉合进古诗作法的起承转合,声调变化的抑扬顿挫,以及教材教法中的声情并茂,其吸引力、感染力自不待言,学生自然会忘情其中,陶醉学海,乐而忘返。难怪许多学生说,能亲聆柳老的教诲,真乃幸甚至哉;而惠安一中也因为有堪称诗书画“三绝”的柳老这张名片而增色添辉。当时的校领导深知柳老的价值,在他退休之后仍继续留用,在初中部专门开设书法课,让柳老指点学生规范汉字书写。而柳老也不负所望,发挥余热,在他的精心调教下,学生书写习惯大为改观。学生书法兴趣小组纷纷成立,全校形成认真写字,练好书法的良好氛围。一些原来基础较好的同学,在柳老和语文组、美术组老师的悉心指导下迅速进步,林洋洋等同学先后获得全国、全省书法大赛金奖。那些日子,尽管柳老已经退休,但都是他最开心的时候,因为他得到的是尊重。在扼杀人才的岁月里,他九死一生;而今天,人们珍惜他的才情,敬重他的学识,他怎能不抚今追昔,感慨万千?但得夕阳无限好,何须惆怅近黄昏。柳老快乐地工作着,他十分珍惜这些被人尊重的日子。
三、诗文传世
在惠安一中的日子里,柳老是辛苦忙碌的,他除了教书,管教孙儿,还有许多的社会活动。他是惠安诗社社长,惠安县政协委员,省书法家协会会员。加之性格随和,应酬颇广,索句求字求画者络绎不绝,常常应接不暇。但柳老总能忙里偷闲,练字吟诗这每天必备的“功课”是不会落下的。诗友来会之日,是他兴致最高之时,饮酒品茶悉听尊便,但吟诗联句却总免不了。1986年初春的一天傍晚,崇武老乡、实验小学陈长侃老师和县中医院涂钟馨先生来访,柳老呼我过去,陈涂二人已面带红晕,想已酒过数巡,我以为是老杜所言之“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余杯”,谁料柳老要我过来吟诗联句,他说:“你酒量不行,吟诗应该会一些的。”未及推辞,涂钟馨已经提议:“柳老好酒好茶招待,我们不虚此行,应该有好诗回报柳老。就以‘琴棋书画’为题,联吟四绝为记。”柳老抚掌大笑:“好好!今天和三个崇武人对阵,一定会有好诗兴。”随即,四人或脱口而出,或就一口酒品一口茶,酌词斟句,未几,联吟绝句三首。现追记于下:
琴
《良宵》一曲奏春宵,(陈长侃)
千古元音任捻挑。(柳影中)
流水声中留老九,(涂钟馨)
襟怀落落看今朝。(李柏松)
棋
纵马横车卒过河,(涂钟馨)
黄龙直捣发高歌。(陈长侃)
中原逐鹿三千载,(李柏松)
胜负从来较智多。(柳影中)
诗
无病呻吟不是诗,(柳影中)
酸甘苦辣总相宜。(李柏松)
潮升潮落存胸底,(陈长侃)
笔扬心帆任所之。(涂钟馨)
品酒论诗,推敲评点,有掌声赞叹,有探究争执。柳老红光满面,陈涂二人醉意醺然。见时已更深,怕影响周围老师休息,我提议就此打住,容后日再续《画》之联句。后来,由于种种原因,四人未能再得重聚。再后来,陈涂二人先后谢世,也就前盟难续。现在,柳老又离我们而去,当日欢聚的惠一中5号楼早夷为平地代之以幢幢高楼。向之所欣,已为陈迹;修短随化,终期于尽。转眼二十年过去,斯人已逝,但柳老先生待客之真诚与“老夫聊发少年狂”的一幕,如今还历历在目,让人难以忘怀。
柳老在惠安一中的短短几年间,创作唱和的诗词应该不下百首,但由于淡泊诗名,疏于整理,除散见于各诗社文集外,恐怕流失不少。最近我翻阅惠安一中早期的《光风》报,查询了校史馆纪念校庆的专刊,发现了柳老的一些诗文和对联条幅,现介绍如下,愿有志者能整理汇编。
五绝·惠一中校庆75周年诗并书
学园春色满,桃李畅情开。
七五佳辰会,弦歌绕九陔。
(1991年11月《惠安一中75周年校庆》纪念特刊)
七律·惠安一中母校八十大庆
八十光阴寸寸金,重逢窗友倍情深。
曾思桃李含苞日,更恋弦歌悦耳音。
学有所成扬校誉,德能不拔慰师心。
腾蛟起凤睽睽望,健步天行发浩吟。
(1996年11月《惠安一中校友》报)
惠安一中建校八十五周年志庆
弦歌犹悦耳;教泽最铭心。
(2001年11月撰对并书于条幅)
在以上纪念惠一中校庆的诗文中,柳老每次都用到“弦歌”这个词语。弦歌一堂,桃李芬芳,这正是柳老一生的追求,他对教育事业的执着热爱,永远启迪着后人。
柳老当年是惠安一中“光风文学社”的指导老师之一,他发表在《光风》报上的诗词共有四首,其中五言律诗两首,五言绝句一首,曲词一首,现按发表时间顺序抄录如下:
偶感
笔挟风雷气,诗敲李杜音。
真从胸壑出,任向世人吟。
(《光风》报1987.5.10第六期)
天净沙·渔人
沉星,隐月,朝霞,
白鸥,帆影,浪花。
暴雨飓风掌舵。
海洋虽大,
打渔人闯天涯。
崇武渔女
黄笠蓝巾艳,窥人闪眼荧。
飞梭精织网,捷步稳登。
扛石身腰健,锯材筋骨灵。
渔姑来建港,倩景忒娉婷。
(以上两首载《光风》报1987-10-20日第八期)
赠离退休教师
离退归来后,童心岂可捐?
新潮冲旧习,微论启真言。
老骥明歧路,余霞染远天。
分忧兴国运,陈策荐时贤。
(《光风》报1988年第12期教师节特刊)
柳老的诗文,意蕴丰富,坦露真情。既有对大自然和劳动者的赞美,又有为国分忧,志存高远的抱负,让人由衷赞叹与敬佩。柳老在惠安一中的生活历程,应该成为惠一中校史中值得书写的史料之一;他的墨宝、诗文,应该得到发掘整理,以期成为惠安一中校园文化的一笔珍贵遗产。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陶渊明《挽歌》)柳影中先生已逝去一些时日,死者长已矣,但教泽长流,师表传芳,我们是不会忘记他老人家的。柳老生前曾以“柳绿堤”为其字,我想,柳老的人格魅力,诗文清气,将像阳春三月河堤两岸的垂杨绿柳,在人们的记忆中,永远保留一分清新明丽的。
(附后:柳影中先生在惠安一中诗联、题字手迹)
附一:柳老纪念惠安一中成立75周年的诗幅
附二:柳老纪念惠一中成立80周年的对联
附三:柳老为惠一中《光风》题写的报头
附四:柳老为《惠安一中校友》题写的报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