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一法师(1880——1942),俗姓李,名文涛,字叔同,浙江平湖人,出生于天津,家庭富有,青少年时期都在天津度过。少时曾从名家学习书法、篆刻、绘画。十九岁时受戊戍变法影响,富有爱国革新精神。后奉母南归上海,就读于南洋公学,师事名教育家、学者蔡元培,为其得意门生。在上海组织了诗社、书画学会。廿六岁丧母后(五岁丧父),东渡日本留学,专攻油画,兼习钢琴、剧艺;主编音乐小杂志,并与曾孝谷、欧阳予倩等留日学生组织春柳剧社,主演过西洋名剧《茶花女》、《黑奴吁天录》。卅一岁学成归国后,历任天津工业学校、上海城东女学、浙工两级师范、南京高等师范美术音乐教师共七年,培养不少音乐、美术人才,是我国第一个把西洋画和西洋音乐带回祖国并作出很大贡献的艺术家。其书法、篆刻、音乐,被誉为“三绝”。后因种种原因,乃于卅九岁时脱离尘俗,披剃于杭州虎跑寺为僧,皈依佛门,法名演音,号弘一。
法师在俗于文艺为卓然大家,入山后于操行为超凡高僧,留给人们以永远的纪念。
法师于1928年冬入闽,晚年就都挂单在闽南寺院,直至1942年夏历九月初四日圆寂于泉州温陵养老院。法师在闽南期间,有过一段与惠安广结法缘的经历,这是惠安群众至今都还缅怀乐道的。
弘一法师于1935年夏历四月十一日首次由泉州来惠安。决定要来之前,许多法侣考虑到他的身体不好,交通又不方便,都力加劝阻,有人甚至长跪不起,声泪俱下;但法师主意已定,不肯作罢,意为不了此缘,无以为安,也就含泪辞谢大家,偕同传贯、广洽二师于十一日傍晚在泉州南门外乘帆船出海来惠。当晚风高浪大,终夜难眠,惟默念佛号至于达旦。十二日晨到崇武,改乘小舟,逆风顶浪,冒着阴雨,于午前抵净峰寺,挂搭于此。
净峰寺在现净峰乡净峰山(钱山)上,始建于唐。地处滨海,环境幽美;山石玲珑,世所罕见。弘一法师早有所闻,来寺挂锡后,遂深爱之。后来他在给胜进居士的信里曾说过:“今岁来净峰,见其峰峦苍古,颇适幽居,遂于四月十一日入山,将终老于是矣。”
但弘一法师毕竟以广布法缘为心。难得多少清静幽居,虽然他的身体,如他所说的:“余今年已五十又六,老病缠身,衷颓日甚。”但还是努力宣讲佛法,校注佛典、并坚持写日记,乃有《惠安弘法日记》。到寺的第二天,就接受了崇武普莲堂主人的邀请,于十六日去那里讲法三天。在寺中,更在到寺的第三天就为众僧说戒。以后又分期讲说有关皈戒、偈颂、经律、法门等,其中在八月五日为亡父忌日开讲的《普贤行愿品偈颂》,听者甚众,其中多数是基督教徒,表现了异教求同存异,不相攻伐的精神。
这里有一段动人的插曲。根据当时钱山小学校长、基督教徒庄连福回忆说,他因仰慕法师大名,一日与传道师陈连枝上山要拜会法师,却被法师的徒弟传贯阻住,以为异教不相容,不肯传达引见。庄等以基督教与佛教之教旨虽异趣而同归之论与传贯师作了一些争辩。事后传贯师将此情况如实向弘一法师作了介绍,当即受到法师的批评。第二天上午,传贯师竟迳到小学在庄校长上课的教室门口长跪谢过,说是奉了师父的指示特来向他陪罪的,同时又赠给法师的亲笔单条四幅及《华严经》一本。由此可见法师的高度涵养。
从五月初至九月底将离净峰寺之前,法师在寺中完成了《行事钞记》和《戒疏记》的点校工作。
弘一法师在净峰寺栖息半年多,于同年十月廿三日离寺复返泉州旧地。先一日取道县城,为诸居士留宿。翌日上午应邀上科山寺讲经,并为五人证受皈依;下午乘车离惠。在科山寺题“慧水胜境”四字,后镌于精舍门楣上,今尚存。
法师于同年十一月十九日又二次来惠安。二十日再到科山寺讲经,并为十人证受皈依。廿一日至十二月初二日,或骑马或徒步,先后到过许山头东堡、灵瑞山、后尾、胡乡、谢坝、城关如是堂和花斋堂等处讲经,受徒证受皈依数十人;又为崇武静居堂书写对联:“归依佛法僧勤修戒定慧,弘扬大乘理利益诸众生。”十二月初三再回泉州,卧病草庵旧地。
1938年3月,法师第三次来惠安,只逗留数日,又再次到科山寺等处讲经宏法受徒,并在科山摄影留念,其间也到图书馆翻阅古籍。
1942年旧历二月下旬,即离法师圆寂半年前,又应当时的惠安县长石有纪之请(石为其学生、信徒)第四次再来惠安,专在灵瑞山讲经。来前在信中曾有约法三章:①君子之交,其淡如水;②不迎不送;③过城时不停留,迳赴灵瑞山。这也可见出法师的心性修养的。在灵瑞山住有一个多月,其间也进城一次。当时法师曾经筹划修葺和扩建灵瑞山寺宇及重建东堡瑞集岩前殿的事,建材且已筹备接近完成,后因身体有病未果。至三月下旬再应泉州居士邀请,回泉州温陵养老院,直至于涅盘。石某在其回忆录有段记述,可录之以资参考:“在惠安一个多月,我一共上山去三次,他进城来一次。我带我妻子和女孩去见他,他很欢喜。我们曾经拍过一张照像。他劝过我茹素念佛。他评改过我的诗,他指点过我的字,我觉得他是多才,多艺,和蔼,慈悲,克己谦恭,庄严肃穆,整洁,宁静。他是人间的才子,现在的弥陀。他虽然避世绝俗,而无处不近人情。”
净峰寺是弘一法师准备长久栖息的地方,其所以离开的原因,据他给胜进居士的信说:“……净峰生活甚安适,近以寺主他往,余亦随其移居草庵。”同时又在笺末附白,对净峰颇多赞赏:“净峰居半岛之中,与陆地连者仅十之一。山石玲珑重叠,世所罕见,民风古朴,犹存千年来之装饰,有如世外桃源。种植者以地瓜、花生、小麦为主。”据载,弘一法师甚重“因缘”,净峰寺方丈去职他往,在他认为是与其因缘已尽。缘尽,则佛菩萨也待乎若何。所以他的宏扬佛法,也强调不能强为人传,须待有一个机缘成熟,否则都被婉谢了的。
弘一法师在净峰以及在惠安所到之处,都留下许多可贵墨迹。法师具有多方面的艺术才能并卓有成就,“而书名尤为藉甚”——字如其人,平淡、恬静、冲逸之至,深得雅俗共赏。人们以能得其墨宝为欣幸,而法师在惠安对向其求字者,都有求必应。1933年3月在他致李芳远的信中说过:“此次住泉州不满两月,写字近千件,每日可写四十件上下。”叶青眼居士在送他来惠安时曾说:“此次州人士多来求公字,少来求法,不无可惜。”弘一法师答道:“余字即是法,居士不必过为分别。”此盖亦可见法师以其艺术为广结法缘、宏扬佛法之一端。法师自入山后,绘画、音乐诸艺都废,唯书法不辍。据了解所知,法师于1935年冬离开净峰寺时,曾画一幅有一枝莲花和一只虎的莲虎图赠给在寺中帮忙杂务的邱文珍居士。此画后被同乡邱某拿去转送亲人,至今未获其迹。1942年最后一次由泉州返回灵瑞山又将离去时也曾画有一幅梅花赠与该寺住持僧的儿子刘金泉,可惜此画也已湮没不存。
在净峰寺,法师写了一篇大悲咒,胜进居士写了序,由广洽师到上海影印,分赠所知,这算是他居净峰寺的很好的纪念品。在寺门前墙壁上有法师大书三尺见方的“南无阿弥陀佛”六字,题门额“慧水胜境”四字,今都完好。传说净峰寺为八仙中李拐仙羽化升仙之地,弘一法师听了,就为李仙祠撰书对联曰:
是真仙灵,为佛门作大护法;
殊胜境界,集众僧建新道场。
在客堂也有寄意自励的题联:
自净其心,有若光风霁月;
他山之石,厥惟益友明师。
清末庄贻华有《咏净峰寺》诗一首,法师见了深为击节,就重写为一幅中堂挂在寺壁,时加吟诵,诗云:
净峰峰高高更曲,半天云气芙蓉削。
昙贝重重覆翠微,眼中沧海盈一掬。
怪石苍松别有天,啸嗷烟霞看未足。
传灯此地几何年,净土依然古天竺。
我来恰值海国秋,蹑屐梯云骋游瞩。
莲花座上礼空王,一炷炉香熏宝箓。
最爱夕阳山更幽,酣卧林峦无拘束。
人生即此见蓬莱,安得乌巾占丛竹。
诗中描写情景的清幽脱逸,引起法师的同感,乃乐于借以为抒怀的佳作。法师还经常喜于吟诵唐朝诗人李商隐的诗句“天意怜幽草,人间爱晚晴”以自娱,并自号为“晚晴老人”。
1938年在惠安图书馆查得《螺阳文献》中有唐诗人韩偓流寓惠安在松洋洞留有摩崖题刻诗一首,又是未曾收入全唐诗的逸诗,非常高兴,第二天立即书写一幅中堂送给随行的高文显先生,并嘱其怎样连同在南安拍下韩偓墓道的照片编集在诗人的传记中。韩偓的题刻诗是:
微茫烟水碧云间,拄杖南来渡远山。
冠履莫教亲紫阁,衲衣且上傍禅关。
青邱有地榛苓茂,故国无阶麦黍繁。
午夜钟声闻北阙,六龙绕殿几时攀。
韩偓因为是入闽依附王审知的,王审知妃黄氏是惠安人,法师在《泉州府志》上看到一篇由宋代惠安才子、进士黄宗旦写的记叙审知之子延钧继位后,前来拜谒母后家庙、游赏锦田山的《闽王游山记》,也亲笔写为中堂,嘱高文显先生附在韩偓传中。
尤为可贵的是法师将于十月离开净峰寺时,留下了一首《将去净峰留题》的志别诗,诗并序云:
乙亥首夏来净峰,植菊盈畦,秋晚将归去,犹复含蕊未吐,口占一绝,借以志别。
我到为植种,我行花未开;
岂无佳色在,留待后人来。
诗为条幅,收藏在泉州开元寺。这首诗表现了法师崇高的思想境界,是很值得珍视和学习的。1983年净峰寺弘一法师纪念室已将这首诗依其原迹放大勒碑竖于花圃中,使之为游人所共赏,是很可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