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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风”反右运动日记摘录

发布日期:[2016-08-16] 阅读人:1637  字号:      
这本《右派岁月》,全书约50万字,是我当年被打成右派分子后,下放山区劳动改造时所写的日记。时间从1958年3月下放开始,到1961年12月调回泉州摘帽安排工作为止,将近4个年头。那时我年纪轻,才24岁,尽管精神上十分痛苦,可身体还算不错,所以即使劳动再紧张,我都坚持写日记,虽然文字很粗糙,谈不上什么文采,但它却是十分真实的生活记录。 那么,这段期间的日记,有没有什么价值呢?从文史角度看,当年我们晋江地区是采取什么方法对右派进行改造的?作为右派的我(包括我的右派同伙)又是怎样接受改造的?反右之后紧接着的大跃进、大办人民公社、大炼钢铁等群众性的运动,以及接踵而来的“三年自然灾害”(或称“三年困难时期”)在我从事劳动改造的山区农村中又是怎样的情况?……这些在我的日记中都有所记载,我想这些记载,作为新中国成立后的某一时期的地方文史,或许有一定的资料价值。不过,由于自身处境以及主客观条件的局限,所写的东西难免存在主观片面之处。 (1958年) 3月12日 星期三 下午,报社①召开全体干部职工大会,由党支部宣布对我们几个右派的处理意见。算来我是处分最轻的一个:降职、降级、降薪、开除党籍。② 党支部老朱通知我,再过几天,就要我下放山区参加农业生产,长期间在劳动中锻炼改造,他叫我做好思想准备。我说,我已做好准备。 这几个月来,经过多次的批判斗争,认识自己由一个共产党员堕落为右派分子的历史根源和社会根源。这一认识过程是痛苦和十分矛盾的,因为想来想去,我并没有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思想基础和历史根源。 前天在批斗大会上,地委×书记说:可能直到现在,陈方圆对同志对组织仍然存在着严重的对立情绪,他可能还在埋怨同志们与他过不去,埋怨组织上为什么把他划为右派?这是因为,陈的立场与同志们的立场不一样,他仍然站在资产阶级右派的立场看问题,他与我们没有共同语言,而要转变立场对陈来说是不容易的,这要经过长期间的痛苦的思想改造过程。 看来×书记的话是对的,我应该在长期的劳动中改造自己,才能彻底改变自己的右派立场。 晚上,独自到金鱼巷电影院看《女篮5号》,祖国的青年多么幸福! 3月25日 星期六 上午10时,大家按规定时间提着行李到泉州车站,我们坐的是到德化的汽车。车上坐的除个别负责带队的下放干部外,全部20多人都是地直机关的右派,可谓“右派专车”,车厢里悄然无声,也没有家属亲友来为我们送行。只有在汽车快开动时,才看见一位年轻妇女抱着小孩,走到车窗下抬头看着我们,眼里含着泪,但她没有说话,也没有与谁打过招呼,所以也不知道她是谁的妻子,看来只有她的丈夫知道了。 汽车出城西,往南安、德化方向行驶。一路寂然无语,这时一切话语好像都是多余的,大家直着眼,死死地看着前方,但前方是什么,却不知道! 午后2时许到德化,大家在车站休息,带队的人到德化县委“报到”,请示解决今晚我们的住宿问题,结果县委答复:没有地方安顿我们住宿,叫我们“自己解决”。今晚大家就在车站里过夜。我们把油布被单铺在地板上,挨在一起睡觉。 3月26日 星期日 ……。 南斗乡是一个盆地,张眼四望,尽是高山,这里属戴云山脉,南斗乡就是戴云山下的一个村庄。我们进村时,第一批下放来这里的地专干部颇为热情地接待我们,其中有我原本熟悉的公安处干部杨文田,已经晒得又黑又结实。他热情地与我握手。稍坐片刻,便觉浑身发冷,原来是一路挑行李,汗水把内衣裤都湿透了。 安顿了住宿,看来明天就要出工参加劳动了。 3月30日 星期四 这几天都忙着翻田土,每天清晨和社员们一道下田,早出晚归,甚累。 山区田多牛少,许多秧田没有耕牛犁,要靠锄头翻田土。这里锄头很长很大,每支都有8、9斤重,因为田土深,锄头短了翻不透。我这个“文弱书生”实在有些吃不消,所以每天晚饭后便想卧床睡觉顾不得写日记了。要坚强起来…… 在紧张的劳动中,头脑好像没有什么用处,因为没有时间思索什么问题,除了吃饭和睡觉,每天从早到晚就是一直挖、挖、挖…… 水秧直播到昨天就被通知停止了,因为季节迟了。但生产队任务完不成,决定再赶播,今天又播了2亩计9斤谷种,我们5、6人干了一整天,收工回来时,腰都挺不起来,太酸了。但收工后一身脏衣服还是要洗的。 4月1日 星期三 乡里传达县委的决议:10天内要闯过肥料关,要求每个社员积600担肥料,我要拿出更大的干劲。 现在深感思想落后于形势,每天报纸报道各条战线大跃进的形势也是十分鼓舞人心,莆田县在几天中办起了数百间中学,永春县全县已经实现电气化。再不努力改造思想,就会被时代抛弃。 4月3日 星期五 和大家一道挖炭土下田作肥料,田埂又狭又滑,经常连人和担都滚到水田里去。今天担了39担,暗下决心,争取每天挑50担,甚至60担。社员们都会左右换肩挑担,我却只能用左肩挑,右肩没有力,今后要学会用两肩挑担。 接到父亲和姑母来信,父亲告诉我目前家中有困难,姑母要我注意照顾身体。 4月16日 星期三 自己这双手,原本都是天天拿笔杆写东西的,皮薄肉嫩,经不起考验,下放不久,早就起了一个个水泡,并且已经结茧了。本来以为今后劳动不会再起泡了,谁知今天翻田土时,又起了许多水泡,水泡一破,便痛得要命。休息时坐在田头算了一下,双手共起了大小水泡22个。一位社员看了,惊呼说怎么搞的,我从来还没有看见起这么多水泡的手。一位老婶拉着我的手看了看,连声说:“失德、失德,以后可不能再拿锄头挖田了,干别的活去吧!”我看她两眼竟含着眼泪,自己倒有些不好意思,赶快用别的话岔开。 我心中非常清楚,掉皮掉肉都没有什么,组织上要求的是要脱胎换骨,换皮不换骨是不行的。 一件事令人时常牵挂:小亚患了肺炎住院治疗未愈。自从前天接到清③来信告诉我这件事后,脑海中就经常浮现我那小女儿又白又瘦的脸庞,她歪着头,两只龙眼核般的眼睛直瞧着我。可怜的小亚,爸爸现在不可能照顾你,只盼望你早点好起来。 清在信中说,他们小教也在开展反右派斗争,我很担心由于我的问题连累到她……。 晚上开生活会,组长老张告诉我们一个意外的消息,我们这一群下放到南斗的不日要分散到三、四个地方去,我是分配到距县城二十多公里的村子(村名未详)。 算起来,下放到这南斗乡已经一个月整了,认识了不少社员,文富、炳仔、秀宝、盘仔、仙姑、竹仔……都已经混得很熟,真舍不得离开他们。 手上的水泡极痛,不写了。 4月25日 星期五 来三福村已经多天,村干部安排我们住在刚进村路口的一间小楼房中。村里过路的大人小孩常常探头探脑地在看我们如何安家。有的称赞说:打扫得很干净呀! 参加插秧,高山梯田,走了好长的路。插秧要讲究技术,每株大小、株距都要整齐,还要在根部包上土粪然后再插下,因为刚学,比社员们慢得多。 插秧,虽然比挑担省力,可是整天弯背低头,一到收工,总是腰酸得厉害,有时还会发晕,觉得满天金条。像我这样,挑担子肩膀痛,插秧腰酸,挖田手起泡,爬山脚发抖。身体各部件都经不起考验,还是个国家干部、共产党员呢?其实连当一个普通劳动者的条件都没有。看来我一切都要从头学起,重新开始。 昨天上县城挑了70多斤的大米回来,爬过两个山头,今天插了一天秧,实在很累。 5月4日 星期日 报载各国共产党都著文批判南斯拉夫共产党的纲领草案。南共党代会期间,各国兄弟党都不派代表参加,只派观察员列席。 苏联《共产党人》杂志发表文章,批判南共联盟的纲领有修正主义观点。该纲领认为资本主义国家自身有能力监督垄断资本;其次是把国家与民主对立起来,过早地提出国家消亡的问题,并重弹什么“斯大林主义”的老调。 那位扮演董存瑞的电影演员张良走上个人主义歧途,已沦为右派,《人民日报》发表署名文章对他进行批判。 今天老郭上县城,寄他4元买一个保健箱和一些常用药物、棉花等。这里没有医生,上县城治疗要走二十多里的山路。我买点药物放着,不但自己患病时可用,也可应付同志们或社员们患病时的急需。 5月30日 星期五 到振明组的秧田里锄草下土粪,这丘秧苗已长得青翠挺拔。不久振明又叫我和他到春仔的大厅里拌土粪,拌好之后挑上梯田,在炎烈的阳光下爬上爬下,浑身是汗。 今晚老郭叫我参加乡里的干部会,听支部书记徐光智传达社会主义总路线。什么是社会主义总路线呢?就是“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建设社会主义。”其中最主要是“快”字。 总路线是各条战线、各项工作的灯塔,有了它,我们的革命事业不迷航。 6月15日 星期日 全力以赴跟社员投入除草施肥的田间管理,天天早出晚归。晚上开生活会检查思想和劳动态度。组织上要右派作下放改造三个月的思想鉴定,并订出今后的改造规划。 老郭从县城开扩干会回来,传达会议精神。 党中央指出:我国要在7年或更短的5年内赶上世界上老牌的帝国主义国家——英国;15年内赶上美国。中央要求各省都要当成一个国家那样,有自己的重工业、轻工业,工业建设要遍地开花,全面跃进。我们德化县提出要大办炼铁厂、炼钢厂……。中央号召,在这新形势下,人人要当促进派,而不要当怀疑派、观潮派。 检查我自己,思想包袱不轻,在这新形势下,思想常常产生矛盾。对一些现实问题,常常感到困扰。比如说“打破常规,解放思想”“与旧的观念决裂”等口号,一方面我并没有怀疑它的革命性,可是我又想,难道我们过去的工作方法,都是保守的,陈旧的,过时的呢?过去的工作作风都不对吗?另一方面,我又觉得现在我们的工作方法和工作作风常带有强迫命令性质。乡里的批斗会三两天就要举行一次,对不听话的社员除大会批判外,还罚跪、吊打……与我党一贯的工作作风显然不一样。我们下放干部每次参加批斗会回来,一路都悄然无语,看来大家心里都有话又不敢说。老郭看见大家不吭声,也知道是什么一回事,便自言自语地说:“我们的乡干部,在贯彻任务时实在很坚决……”虽然是赞扬的话,但我们也觉察到他的口气带有几分无奈。 作为右派,要跟上新形势,看来有一个艰苦的思想斗争过程。 6月23日 星期一 这星期以来除劳动外,每天晚上右派都召开生活会搞检查鉴定,对三个月来的劳动改造作一全面检查。小组意见都比较尖锐,这样也有利于改造。老郭要我更加大胆暴露思想,他认为我是“有政治头脑”的人,又有文化,在新形势下会产生种种抵触情绪,如果不开展思想斗争,就不能适应新形势。 今晚在学校大礼堂举行“加速实现社会主义总路线誓师大会”。大队党支部书记徐光智作报告,他提出我们福星社“二年二十化”的近景规划。最后全体社员起立举手作如下宣誓: 水稻亩产确保1200斤,争取1400斤,总产达到170万斤,力争240万斤。 兴办工厂40座,发动社员投资1万元,全部工厂争取在7月10日基本建成(即在半个月内建造40个工厂)。 全社在7月1日前消灭文盲,实现无盲社;7月1日前基本消灭“四害”(即在一星期内消灭文盲和“四害”)。 最后高呼口号:鼓起十分劲,苦拼半个月,总产54万斤,工厂40个,产量赶德星,劲头赶凤星,速度争第一。 誓师大会后,我们下放干部和社员们一齐冒雨大游行,锣鼓声、鞭炮声和口号声在小村的山谷间回响。 9月4日 星期四 上午到奄尾山挑粪沤肥。下午到春仔大厅里挑土化肥。杯仔专门在这里负责煮土化肥。所谓土化肥,是用人粪尿加上农盐和脚底土混在一起拌搅,然后放在大锅里煮成。大厅里排了7、8口大锅在煮,已经煮了一大堆,臭气冲天。这些大锅都是原本社员们作为煮饭炒菜用的。 为了彻底和私有制决裂,走社会主义道路,农民们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村干部们为了办好集体食堂和组织社员过集体生活,使家家户户不再留恋自家的锅灶小家庭,先带头把自家的锅灶砸了,然后再出动民兵,挨家挨户地砸,他们用锄头和铁锹把所有农户厨房里的灶掘掉,把大锅小锅集中起来煮人粪尿土化肥。前天村干部又采取果断措施大搞“并村”,就是把山顶一个生产队凤山的社员全部赶下山到下面村里的一些“大厝”集中住宿,好几个农户挤在一起生活。那天我看见一群衣服褴褛的凤山社员,有的挑着行李家当,有的手扶拐杖沿山路石阶艰难地走下山来。……听说这一“并村”的革命措施,受到公社党委的表扬。 农民们为了“大跃进”,把家都毁了。我们作为劳动改造中的右派,该拿出什么样的干劲来呢? ①报社:指泉州《闽中报社》,我的工作单位。闽中报以后改为泉州日报。 ②在反右运动中,闽中报所有编委及编辑组长以上的干部,以及一位常务总编辑,全部划为右派和现行反革命(共6人,其中5人为中共党员),处分重者判徒刑,其次是开除清洗送原籍管制,我是6人中处分较轻的。 ③清我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