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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姚紫

发布日期:[2016-08-16] 阅读人:1637  字号:      
一 1981年夏天,姚紫在病塌上拉着我的手,深情地说:“我最大的心愿是在祖国,在家乡能看到我的作品。我无愧于居留海外的这些岁月啊!”听了,我心颤动着,默视他那清癯瘦削而又饱经风霜的脸。 姚紫的著作首次被介绍给我国读者,是在1982年广州《当代文学》第2期刊载他的中篇小说《窝浪拉里》。1987年漓江出版社和鹭江出版社又推出姚紫的中篇小说集《咖啡的诱惑》,《港台文学选刊》及时转载其中篇小说《新加坡传奇》。姚紫的文学成就被国内的专家学者誉为“新加坡华文作家中最有才华的作家”(杨越语),“在新加坡华文文学史上,应该占有一个光辉的位置”(陈贤茂语),“第一流的小说家,卓有成就的小说家”(周宁语)。 泉州市华侨历史学会在1990年把姚紫列为泉州华侨文艺界唯一的人物。1995年新加坡亚州研究学会出版《东南亚华人文学与文化》一书,在《从战后20年新马华文小说看当时新马华人社会变迁》一文中,把姚紫的小说中的人物作为分析新马华人女性的心程变化的轨迹。1997年新加坡文艺协会出版《姚紫研究专集》。姚紫的家乡晋江《星光》杂志也在1999年第2期专栏刊载其中篇小说《秀子姑娘》和有关评论文章,并发编者按语。后来,《泉南文化》编辑部主任蔡芳本先生要我写写我大哥——姚紫。安海历史文化研究会会长陈方园先生知道了,鼓励我“把文章写出来”。他帮我拟好提纲,并交给我其保存多年的有关资料。 显然,姚紫身后得到了公正的评价。他的作品,他的人格得到更多人的理解。 二 姚紫原名郑梦周。其祖辈系南安石井人,是民族英雄郑成功的后裔。1920年出生于福建省晋江市安海镇的一个医生家庭。 梦周少时,就读于安海养正小学、养正中学、泉州培元中学和海疆学院。他自幼具有叛逆反抗的性格,曾有把其父气昏于厝后龙眼树下的记录。抗战时,日本鬼子在安海投掷炸弹,炸伤养正小学学生王有志(我的丈人)。王被抬到梦周家治疗时,梦周未及抖去身上的尘土,便掳起袖管协助其父抢救,并于当天,咬破指头,在日记上血书“暴行”两字和一个大大的“!”号。我曾如数家珍长时间地保存过梦周18-19岁的日记本。在他的日记中随处可见他针砭时弊的评论,对旧时代当局的抨击。字里行间涌动着冲破黑暗,追寻自由、民主、正义、进步、求索人生真理的热望。这种追寻和求索贯穿梦周的一生。 在学生时代,梦周就显露出其超人的文学天赋。毕业后,他在福建永泰税务局当小职员,后来,受聘于厦门《江声日报》,任副刊主编。那时,他年仅21岁。由梦周主持的《人间》是社会各界关注的栏目。这栏目登载的旁敲侧击国民党当局、反贪官污吏的犀利文章,深受老百姓的欢迎。1947年秋,梦周针对国民党在上海“打虎”不成的整个过程,在报上刊出《刑不上士大夫》的杂文。由于这一篇文章刺痛了当局,梦周成为被通缉捉拿的对象。1947-12-19日,梦周依依惜别祖国、故里、父老乡亲和恋人。到香港时,他与好友许达三先生(已故,原香港太平绅士。)相聚些时日,之后,搭乘“万福斯”客轮抵新加坡,时年24岁。 刚到新加坡时,梦周先后在道南小学、晋江学校任教。在这一时间,他整理与他飘泊过洋的一大卷文稿。1949年3月,梦周以“姚紫”为笔名,在《南洋商报》发表中篇小说《秀子姑娘》。《秀子姑娘》在报上连载后,受到读者的热烈欢迎。同年5月出版单行本,在3个月内连印3版,成为新加坡空前的畅销书,一时洛阳纸贵。这奠定了姚紫在新马文坛的地位。梦周因此转入《南洋商报》工作,主编该报及《南方晚报》文艺副刊。他所编的副刊以关注社会,关注人生的独特风格而深受读者的欢迎。其中《世纪路》的栏目成了许多新马知名作家初涉文坛的园地。 姚紫生性耿直刚毅,个性中既粗旷又细腻,既暴躁又柔情,既可爱又可怕……他和好友白寒先生一见面就谈,一谈就吵,时而在斗室里竟谈至不知东方之既白;时而从黄昏到黑夜相互对嚷至沙哑。有一次,他驾车与新加坡著名作家苗秀去兜风,因一言不合,竟泊车令苗秀下车。他对其手足兄弟也是如此。有一次,他问我“华表”何解?我望文生义,嗫嚅答道:“华丽的外表。”“啪!”一声,我的脸红紫了。从此,我凡事不敢不求甚解了。 做为姚紫的知己和兄弟能理解他追求真理的执着和一颗诚挚滚烫的心。不过,他的怪癖引得一些人敬而远之。不避讳地说,1954年姚紫离开《南洋商报》有“不合群”和“不合时宜”的原因。 姚紫钟情于文学艺术痴心未改。1954年至1967年他先后创办“文艺报出版社”,出版《文艺报》月刊。(该月刊反英国殖民统治和要求民族独立的倾向明显,姚紫被殖民政府拘捕。月刊因此被吊销。);姚紫创办《社会新闻》周刊;1955年创办《大地》旬刊;1957年主编《九月的风》;1958年出任《钟声报》总编辑,并主编《新马工商考察团在北京》的特刊;1963年创办“天马图书公司”;1965年出版《天马杂志》月刊;1967年出版《华报》周刊;1969年应聘进入《新明日报》,主编副刊《新风》。在此期间,姚紫一边办报创刊,扶持文学新人,一边创作出大量的文学作品。 在改革开放的年代即1981年,姚紫抱病返回祖国。1982年2月18日,姚紫病逝于新加坡,享年62岁。 姚紫留下遗言是:全部财产用于成立“姚紫文艺基金”。临终前两天,他自撰一对挽联: “五十始知非,原思有所奋发,修积寸功,补偿谬误。 风雨偏来恶,无奈落花狂飞,凄凉明月,空照篙篷。” 三 郑梦周先生所用的笔名甚多。写小说用姚紫、黄槐、欧阳碧;写杂文用贺斧、符剑、唐兮;写散文用上官秋、吴萍;写新诗用向阳戈、淳于旭。此外还用舒种、公孙龙、西六凤、黑浪、吴笙、司徒然、赵旭、鲁明和毕三等笔名。 姚紫一生的著作颇丰。据不完全统计,姚紫自己出版结集有:《秀子姑娘》(中篇小说1949年)、《乌拉山之夜》(中篇小说1950年)、《咖啡的诱惑》(中篇小说1951年)、《马场女神》(短篇小说集1952年)、《阎王沟》(中篇小说1954年)、《带火者》(短篇小说1955年)、《黑夜行》(杂文集1959年)、《半夜灯前十年事》(中篇小说1961年)、《情感的野马》(散文集1963年)、《没有季节的秋天》(中篇小说1963年)、《窝浪拉里》(中篇小说1965年)、《萍水记》(短篇小说1964年)、《西楚霸王项羽》(历史评论1964年)等。姚紫遗产信托人在1987年编辑出版姚紫的遗作集有:《新加坡传奇》(小说集)、《木桶鸭》(小说集)、《九月的原野》(小说集)、《潜龙记》(小说集)、《九月的风》(散文集)、《短长书》(杂文集)、《杂文,这支部队》(杂文集)、《夜歌》(新诗集)和《郑梦周诗词集》(旧诗词集)。 如上可见,随着姚紫关注社会和关注人生思想轨迹的成熟,在其创作实践中,他对各种文学载体运用得愈发娴熟。 奠定姚紫在新马文坛的地位是因其在1948年3月发表《秀子姑娘》的这一中篇小说。抗日战争时期,姚紫憎恨战争,反对战争的思想是非常明显的。1939年,他在福建抗战的后方永泰就开始构思用血淋淋的事实和活生生的人物细节以小说的形式来鞭笞战争对人性造成的扭曲。根据白寒先生的回忆,姚紫发表的《秀子姑娘》的主题与在永泰的构想相差不多。姚紫说:“那时,我在抗战的烟沙中浪荡着,住在一个荒凉的山乡的破旧祠堂里,利用沉寂的夜,悄悄地剔亮菜油灯,就在一只木箱扎成的桌上,开始写《秀子姑娘》。”显然,为了勾勒“秀子”这一反战的人物形象,姚紫从构思到发表,前后用了整整9年的时间,终于使“秀子”凄惶地从缅甸战场的硝烟中向人们走来。随着战争和人性、个人感情和国家观念、错误和真理的各种矛盾的展开,“秀子”的形象丰满了,人物个性呼之欲出。姚紫在《秀子姑娘》后记中写道:“人类需要的是什么?人类不需要的又是什么?”姚紫在对理想的追求、对和平的渴望、对人性的呼唤的同时,直面对现实社会的种种不能摆脱的血泪,把“秀子”这一“美”的意象毁灭给人看,之后,为“美”的毁灭大声疾呼。《秀子姑娘》获得巨大的成功,构成战后新马文坛小说的新起点。时过44年,《秀子姑娘》被选入重庆出版社的“世界反法西斯文学书系”。 自《秀子姑娘》后,姚紫的文学创作如泉喷涌。 1951年他的中篇小说《咖啡的诱惑》又在《南洋商报》连载。小说中讲述“我”在与一位风尘女子“吴娟娟”之间的交往中,知道她内心的辛酸、无奈、悲愤后,想把她带向光明而落空的故事。深刻地揭露殖民统治下的新加坡社会的黑暗和罪恶,用“吴娟娟”这一女性的艺术形象提出含泪的控诉。在小说里,“我”和“吴娟娟”的柔情蜜意中流动着摧肝裂心的血泪。1980年,刘笔农先生回忆当年《咖啡的诱惑》发表时的情况,写道:每天只刊出一小段,一连登了好久,读者极疯狂,在阅读栏下等报纸,等报的行列很长,看过了才回家。时隔不久,邵氏兄弟影业公司把《咖啡的诱惑》搬上银幕,女主角由当年红极一时的周曼华小姐主演。山东大学黄万华教授在评论这篇小说时,说:姚紫以侨民的眼光审视新马现实社会,以新马社会的圈内人的情感来体验自己的创作对象这样的一种变化,促使新马小说本地化一开始就建立在较为厚实的基础上。姚紫的创作实践具有文学史的价值。 姚紫在1965年11月推出在1953年6月写就的中篇小说《窝浪拉里》。小说发表后,即被译为英语登载于英国伦敦杂志。《窝浪拉里》是一个躲匿在丛林华人的化名。“兰娜”是一个荷兰女子,她在日军入侵南洋后,成阶下囚,为“窝浪拉里”所救,进而俩人同居。但是,“兰娜”殖民主义者的心理尚在。当她重新恢复殖民统治者的身份时,一阔脸就变。在新加坡庆祝英皇加冕的观礼台上,她喝斥“窝浪拉里”:“我不认识你,走开,可厌的中国人!”尖厉的喊声暴露了殖民主义者忘恩背义和根深蒂固的种族偏见。在1982年广州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负责人、姚紫生前的好友杨越先生指出:“兰娜”的形象是海外华人文学创作中塑造人物画廊的填空人物。这个殖民主义者小姐的典型形象是一尊引人深思,让人苏醒的历史塑象。 姚紫在文学创作上取得巨大的成就不仅表现在小说的这一载体。他的散文,清新飘逸,思绪渺远;他的杂文金光闪闪,犀利无比;他的新诗,或空朦幽寂,或直抒胸臆。1980年元旦《星州日报》以从未有过的整大版整大版的篇幅,发表姚紫的一篇长诗:“抛一把色子——低唱在八十年代的年槛”。这件事和这首诗震动了新马整个文艺界,震撼了万千读者的心灵。姚紫对古体诗词创作的成就被其小说、散文、杂文和新诗的声名所遮掩而鲜为人知。其实,他旧学的功底深厚。自少年时,他对先秦诸子,魏骨晋风,唐诗宋词,元曲清诗……古文学,修学博大精深。在他16-18岁的日记中,基本上每天至少写一道诗,填一阙词。在1981年,我把他的少年时日记交给他时,姚紫笑着说:“我能背3000诗词章篇,记下数万个典故。信吗?考考我,好吗?”,我咋舌,莫测高深地望着他。可惜,姚紫平时不注意保存他的古体诗词,随写随扔。对此,他在临终前,耿耿于怀。幸哉,姚紫遗产信托人在1987年编辑出版姚紫遗作集时,俯拾编辑一册《郑梦周诗词集》。虽然成集,但未免挂一漏百了。为飨同好,随录如下: 青玉案 十年披发风尘走,诗与剑,佯狂久。白眼朱门人笑丑,头颅一颗,三杯浊酒,热血洒几斗。 啼鹃血染斜阳透,羌笛秋风卷秋柳。短梦惊回僧在否,僧犹在此,英雄何处?潮打空城吼。 (这词经印尼作曲家黄韵配曲。该国访北京与朝鲜时,数度演唱) 水调歌头 万里飘零客,夜夜梦家山。伤心碧海明月,空向离人圆。闻说故园风雨,碎绿断红野,腥血绕啼鹃。狂刮廿年后,父老尽噤寒。 望遥天,思天道,几时还。纵令化鹤归去,触目徒悲酸。落日萧萧荒垒,墟里凄凄鬼火,回首泪飘残,慷慨歌当哭,剑气贯长安。 七 绝 拔剑砍杯意未休,却从醉里度中秋。 子期去后田横死,踯躅空山白欲头。 七 绝 平生剑气动风波,岂独故人枉负多。 吴市箫声漂母饭,老来涕泪满关河。 七 律 飘零琴剑笑秋蓬,扰攘江山岁岁同。 忍使胡床让贵客,惨他白发赚英雄。 稀星明月飞乌鹊,洛水巫云梦碧窝。 窥井浮生堪一叹,松根烟冷夕阳红。 七 律 卅年浪迹自凄迷,又见飞花绾马蹄。 一事无成人竞老,壮杯空落日渐西。 客窗酒醒胡天月,遥夜梦回故国难。 检点破囊琴剑影,胭脂痕共泪痕泥。 不难看出,姚紫是一位才华横溢的新马文坛前辈作家。他在1977年5月离开《新明日报》后,基本上封笔了。由于姚紫没婚娶,30余年来的日常生活起居得不到很好的照顾。因此,孤剑江湖独憔悴,横箫夜晚唯凄凉。后来,他把希望寄托于朝气蓬勃的年青作者身上。姚紫象鲁迅先生一样精心辅导他们,为他们改稿、眉批,帮找报刊为他们发稿。姚紫个性火暴,但在文学青年面前永远象一位慈祥的长兄。对于姚紫无私的提携,当今许多活跃新马文坛的知名作家都众口皆碑。 四 姚紫有过辉煌,也有过迷惘。他一度把大部份的精力投入对“易经”和“八卦”的研究而空耗时日。姚紫不是完人,他虽没做过违背良心的错事,但说过错话是有的。姚紫本想“修积寸功,补偿谬误”,可是“风雨偏来恶,无奈落花狂飞”。 1981年姚紫得知自己患了食道癌的绝症。在药石罔效之时,他推窗北望,神色凝重,心潮澎湃。很快地,他以新加坡文艺研究会编务顾问和写作人协会会务顾问的身份,拖着孱弱的身躯返回祖国。他希望建立起祖国和新加坡的文学交流。可是,没想到姚紫回新加坡不久,便溘然长逝了。 姚紫把自己的一生奉献给新加坡华文文学,孑然只身地走了。他的精神,他的作品,“是留给后代的丰厚的遗产,也是华文世界的共同财富。”(陈贤茂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