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增斜老人逝世时,我还年幼,老人的生平事迹自然不会晓得;但稍长后,常常听到家人及乡亲戚友的谈说,至今还有些印象。现就记忆所及,略记数事如下。
(一)
围头湾西北部有个小村落叫南埕。村人除种作外,大都以晒涂盐为生。陈增斜老人就是出生在这个小村落里。老人的父亲是一个以耕读为生的老实人,日间在村中教几个儿童识字念书,夜间就下地耕作。增斜有兄弟五人,他居第四,村里人叫他老四。老四十四岁那年,就和村人到围头、湖厝等渔村挑虾仔入泉州城换纸脚(即粗纸,当时乡下人用作引火的“纸燃”)出来。到了年青力壮时,就帮家人晒涂盐。后来涂盐被清政府下令铲毁,他不得已离开家乡,别了亲人,搭木船冒风险去吕宋岛谋生。有一次,他搭火轮“炉焕”号去吕宋,到半海时,锅炉突然爆炸,全船乘客和船员两百多人,除他与两个难友外,全都葬身鱼腹。原来他身材魁梧,孔武有力,当锅炉爆炸时,他和两个难友急忙走上甲板,跳落海中,然后,他一手攀住甲板的栏杆,一手用缠头的布巾浸水浇身以减低热度;两个难友则紧紧抱住他的身躯。就这样,在大海中坚持了一天一夜,直到过往的船只看到抢救起来,三人方始脱险。
(二)
增斜一生,勤劳俭朴。在海外数十年,都是勤勤垦垦地工作着,朴朴实实地生活着。他平生极痛恨抽鸦片与赌博。为此,他连红烟也从来没有吸过一口。
他很关心地方公益事业,常对朋友说:咱们国家要强盛,为公要清廉,要关心别人的疾苦,要奋发图强,要发展教育、开发矿产、修筑公路。他常常劝勉乡亲:咱们冒万死到海外来是不容易的。咱们挣的每一个钱都应该拿回唐山去,不是这样,咱们何必“歹命”到这里来受苦?1903年春天,他把几十年在海外粒积的钱带回家乡营建房屋。正在动工兴建之时,恰逢都蔡械斗蔓延到了邻近的下、埕边、钞岱、坑口等村落。这几个村落参加械斗的青壮年,常常在盐场海埭打得难分难解,有时直打到黄昏夜晚。碰到这种时候,他就独自一人,一手撑着黑布雨伞,一手持着火把,跑上战地去,高声呼喊:“乡亲们,停呀!停呀!”家人见他这样做是很危险的,都极力反对,不让他去。他流着泪说:这些乡亲,都是自己的同胞骨肉,前世无冤,今世无仇,我怎么能忍心看他们这样互相残杀?所以不管家人怎样劝阻,一闻海埭上有喊杀声,他就撑着雨伞持着火把上阵去呼喊劝止。那些参加械斗的好汉们,看见了黑布雨伞和火把,就知道是阿斜出来喊停了,双方就不约而同地静静拿着“家私”(武器)离开海埭各自回去。他深知封建械斗对家乡对乡亲都是极大的祸害,为此他到处奔走,呼吁各乡各里的“时色人”(“老大”)出来共同商讨如何制止。刚好泉州李本府亲身下乡坐镇。增斜就去见李本府,说:如果这场械斗能够停息,他愿意把要建筑“护龙厝”的二千两白银捐献出来作为双方受难家属的抚恤金。当这场祸延数百乡,历时六七年的械斗平息后,李本府特地题赠增斜一方匾额,上镌四个一尺见方的大字:“急公好义”。这方匾额,现在仍悬挂在他当年营建的那座房屋的大门顶上。
南埕村在金井街西南二里许,从围头湾周围各村落要到金井街买卖,或往金井一带探亲,都要经过南埕村外一大片海坪地。这一大片海坪地,如遇海水涨潮或天下大雨,便成一大片泥泞,赤脚男子汉路过这里时常常滑倒,缠脚、穿着木高跟底鞋的妇女就更是寸步难行了,常常连裹脚布也被海涂淹湿粘着拔不起来。增斜早年在家乡时,每逢看到这种情形,就暗自发愿:如果我日后会挣钱,誓必在此修建大路,以便利行人往来。这个誓愿,后来实现了。民国癸丑(1913)年,大路建成,南乡众乡亲往来金井一带就可以安步行走了。路建成后,他镌了一块“井尾大路”的石碑,竖在村边。这块石碑,现在仍然竖在南埕村的后面。
(三)
增斜很关心家乡不良风俗的改革。他联络晋南各村落的有识之士,出来组织了一个包括围头半岛及其附近共四十余个村落的“南都公益社”。这个公益社是专门做“移风易俗、排难解纷”的工作的。增斜早年家境困难,所以到三十六岁方才结婚,但晚年犹及见他的曾孙出世,老人自然十分欢喜,逢人就说:“我有了一个曾孙,我心满意足了!”当时,他正担任南都公益社总理,为了移风易俗,他决心以身作则。按照当时农村风俗,首胎男孩,出生三日,必须焖“油锅饭”分送村中各户。但他坚决不这样做,尽管受到村人及家人的非议与责怪,他也不肯迁就旧俗,连他曾孙满月,也不照例设宴请客,也不做煎果送人。这样一来,就更受到家人的责怪。他苦口婆心地向家人解释:“我对我的小曾孙,实在比你们更疼爱。但是为了改革旧俗,为了乡亲们今后不致被这些旧俗所拖累,我必须由我自身做起。我愿你们能体谅我的心情!”
安海归侨高作揖老同志,曾于1973年先后写了两律感怀诗,纪念陈增斜老人,附录如下:
其一 1973年2月15日
音容和蔼今犹在,四世高情不避嫌。
示范理家应节约,为公服务要清廉。
心怀桑梓修桥路,志在兴邦重矿盐。
数载栽培蒙教导,毕生永记学恭谦。
其二 1973年2月26日
谊联四代意绵绵,遥寄鲜花献墓前。
未克亲临多抱憾,久违懿范常愁然。
平生最恨抽鸦片,终老未曾吸口烟。
埋骨家山遂宿愿,风风雨雨几经年。
1983秋
编者按:本文作者系陈增斜老人的曾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