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觚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这是一九八三年荣获第二届马尼拉国际电影节最佳故事片大奖——金鹰奖的《城南旧事》的一支插曲。歌词的作者是我国早期艺术教育家、话剧活动家李叔同。
李叔同(1880——1942),浙江平湖人。出身于清进士、盐商家庭。二十一岁入上海南洋公学,受业于蔡元培先生。1905年留学日本东京上野艺专,学西画、西乐和剧艺,并从事音乐之研究,主编《音乐小杂志》,和孝曾谷、陆镜若、欧阳予倩等组织“春柳剧社”,主演过话剧《茶花女》、《黑奴吁天录》、《热血》等。1905年,他在日本加入同盟会,参加孙中山领导的民主革命。毕业后,他先在北洋高等工业专门学校任图案科主任教员。辛亥革命后,和柳亚子先生在《太平洋报》报社工作。后在浙江两级师范和南京高级师范学校主教图画、音乐达七年,校中与夏丏尊、经享颐最为相得。著名漫画家丰子恺是他的得意门生。在这个时期,他还和柳亚子等创办《文美会》,主编《文美》杂志。他创作的歌曲很多,除《送别》外,还有《春游》、《早秋》等。
1918年,三十九岁的李叔同突然摒除世俗,看破红尘,在杭州虎跑寺剃度出家,于灵隐寺受戒,法名演音,号弘一。晚年号“晚晴老人”,取李义山诗“天意怜幽草,人间爱晚晴”之句。在前后二十四年的沙门生涯中,有十四个年头是在闽南度过的。共中有一年半时间挂钖桃源甲刹——永春普济寺,和永春僧俗结下了不解之缘。
1938年,永春太平有一位年仅十六岁的少年李芳远,写信批评弘一法师忙于与世俗酬酢,弘一法师接受这位少年的批评,他在回信中写道:“惠书诵悉。至用惭惶!自明日起即当遵命闭门静修,屏弃一切。”一个有声望的法师诚意接受十六岁少年的批评,一时传为佳话,自后二人交往密切。李芳远成为弘一法师的高徒。
1939年4月16日(农历二月廿七日),弘一法师应永春僧俗四次礼请,在丰德律师陪同下,自泉州乘木船溯流直上来到永春。他身著灰色大衲,素而洁,芒鞋黎杖,向恭候在码头的永春政教僧俗频频颔首合掌。中午即借桃源殿稍事休息。午后,他不顾旅途劳累,“本慈愍之念,尽导引之责”,为附城佛教信徒登座讲演,题为《佛教之简易修持法》。他力求深入浅出,避免谈玄说妙。他首先声明:“因为专尚谈玄说妙,譬如那饥饿的人,未研究食谱,虽山珍海错之名,纵横满纸,如何能够充饥?倒不如现在得到几种普通的食品,即可入口,得充一饱,才于实事有济。”因而他以劝善入手,宣讲“深信因果,发菩提心,专修净土”三大纲。他说:“要避凶化吉,消灾得福,必须要厚植善因。努力改过迁善,将来才能够获得吉祥福德之好果。”所谓“菩提”,用中国话来说是“成佛”的意思,要成佛,就要“广修一切善行,利益一切众生。”专修净土,说死后可往西方极乐世界。大师弘法,若大的桃源殿,拥挤得几无隙地,是永邑高僧说法,前所未见之盛况。这次讲演,由大师高弟李芳远笔录成册后刊行于世。入永第二天,弘一法师在普济寺住持妙慧法师的陪同下,离开永春县城而到山水特秀、景色优异的蓬山普济寺。途经蓬壶街时,大师缓步街头,观察市廛,看农商凋敝,不无兴叹,日寇侵华,城乡破产,时闽南时局动荡,厦门沦陷,泉州也在惶恐之中。大师痛时爱国,于出发前,曾于承天寺广书“念佛不忘救国,救国必须念佛”之句以自戒并分赠众人。
大师足迹所经,行程数万里,杖锡千寺百刹,却没有普济寺如此幽绝。只见峰峦竞秀,峭石嶙峋,林葱树密,涧泉清冽。从者介绍:“普济者,取普度众生,慈悲济世”之意。始建于五代,“宋元时,释子居之”,年湮代远,历有修葺。弘一法师性耽幽寂,谢绝厢房禅室,而自遯居寺后释迦信徒林奉若精舍,一榻一几,掩室治律,颜其屋日“十利律院”,门联“闭门思过,依教观心”。壁上遍书古德警训。在一年又六个月的时间中,弘一法师对普济寺深感惬意。他在给友人信札中不断盛赞:“居深山高峰麓,有如世外桃源,永春亦别名桃源也。”“永春,距泉州百数十里,为闽南最安隐之地。山奥幽僻,古称桃源。”“山乡风俗淳古,余居此间,有如世外桃源。”弘一对永春,是富有感情的,在他离永之时依依不舍,离永之后又时常想念再来永春。弘一还为普济寺宇之展拓,力其所及,他致书旅菲的性愿大师说:“永春佛教会及桃源殿、普济寺等,皆乏有力负责者,后学深盼慈座返国整理、振兴。慈座若于菲岛寺务,未能脱离,亦可兼任。时常往来菲岛、永春二地。”可见大师为弘扬佛法,阐传律宗,做出不懈的努力。弘一法师在普济寺潜心编篡律宗著述,当年辑成付刊流布者,有《南山律在家备览》、《华严疏科分》、《盗戒释相概略问答》等书。这一年的九月廿一日,欣逢大师六十诞辰,各方景慕高轨,纷纷敬向大师献桃祝寿。其得意门生丰子恺亲自绘制《续护生画集》六十帧,远自桂林寄来。著名画家徐悲鸿也寄来精心绘制的大师油画肖像。沪上闻人居士联名发起醵资影印大师手书经典。闽中晋泉各界募印大师为之每图题偈的《地藏菩萨九华垂迹图赞》和《金刚经》手迹。上海《佛学半月刊》、澳门“觉音社”均为大师出版特刊为之祝寿。各地祝寿诗词殊多,最有意思的是当代诗人柳亚子的祝寿诗了。诗云:
君礼释迦佛, 我拜马克思。
大雄大无畏, 救世心无歧。
闭关谢尘网, 我意嫌消极。
愿持铁禅杖, 打杀卖国贼。
僧众看到这首“祝寿诗”,大为惊讶,但是弘一法师并不以为忤,却敬抄一偈《红菊花》以报之:
亭亭菊一枝, 高标矗劲节。
云何色殷红, 殉教应流血。
弘一法师身在空门,心忧国土,他眼看当时的大好河山,任凭日寇铁蹄践踏,极其愤懑。云:“倘直变乱,愿以身殉”,“为护法故,不避炮弹,”“出家以来素抱舍身殉教之愿,为寺院护法,共其存亡,古人诗云:‘莫嫌老圃秋容淡,犹有黄花晚节香。””他就是这样自勉勉人“依教观心”者也。可见他静修不为不深,影响不为不广,因而慕名前来聆听教律者络绎不绝。前福建省立第十二中学校长郑翘松、永春县图书馆馆长王锦几等即于次年秋霁入山参谒。适逢地藏菩萨圣诞,师为讲《普劝净宗道侣兼持诵地藏经说》,锦几为之记,而后广为刊布。
弘一大师诵经之余,书画竟日,僧俗人等“有求者均书佛号经偈作答,以结墨缘。”大师书法造就并非成于一朝,他先是临摹历代名家碑帖,而后独造创新,自成一家。他说他“十四、五岁学篆书”,“写字时皆依西洋画图案之原则,竭力配置调和全纸面之形状,注意字画、笔法、笔力、结构、神韵。”“提笔悬肘,随意信心挥写。”永春民间珍藏大师墨字者颇不乏人。大师更喜各家书画。入永当天,在桃源殿小住,见殿前悬有明季张瑞图手书“桃源古地”横额,端详至再,顾谓从者日:“是图公真迹也,结构奇肆,若天马之横空,其为一代书坛巨匠,信然欤!”至普济寺,联匾壁画殊多,出自历代名家朱熹、张瑞图、马负书之手。对明里人颜廷榘题镌《重修普济院记》立碑,更是叹为观止。该碑木质,额以篆,文以楷,端庄秀丽,雅观大方。环顾寺宇四壁诸多壁画,有西方诸佛、古木垂藤,寒泉峭石等水墨画,均出自明朝高僧文峰之手。文峰师还精绘水墨画七巨幅存于寺内,年久虫蠹,蛀毁及半,性愿大师特地送往上海书画社重新裱,当即请弘一法师题额,他欣然命笔,以能为名家大作题额而终生无憾矣!王锦几参谒之日,曾携去当代仙游名画家黄羲《寒蹬课督图》,弘一也为之题额。弘一留永期间,与王锦几最为深契。王自撰《菜园诗文稿》,师于其卷端题偈,并书“碻斋”、“慈风草堂”斋额和“永春县立图书馆”立匾以赠。
接近弘一法师的人都有这样感觉,大师平静宁谧,悲智寂默,不多言谈,庄严可敬,朴实勤谨。据说丰子恺看他毛巾破得不成样子,就送给他一条新的,弘一法师说:“你没看我这毛巾还有巴掌大吗?”因而被谢绝了。这并非笑话,说明他生活上的俭朴已到了何等程度了。难怪入永第一天晚上,留宿桃源殿之时,“瞥见床榻锦会绣褥,陈设华丽”,他当面婉言辞谢,说出家人有所不宜,待“改易缁素者”,大师才上榻晏息。其生活上粗茶淡饭,蔬食菜羹,“三衣过冬,两餐度日,数椽兰若,一只陈椅”,起居自理,清苦静修,其朴实如此,积廿年沙门之功也。
弘一法师自1939年4月杖锡来永,至1940年11月往南安灵应寺,整整一年半时间,在蓬山普济寺闭关治律。他虽不开山、不授徒,然于诵经、著书、弘法之余,结织永春士林僧俗无数。离开永春的先一日,他来到县城,仍于桃源殿——永春佛教会小住。次日一早,在附城僧俗和佛教虔诚者、士林政教等的欢送下,他冒着细雨,登上帆船,回首频频向送行者合掌致意。
1942-10-13日(农历九月初四),传来弘一法师圆寂于泉州温陵养老院的噩耗,永春各界知名人士无不哀悼。永春佛教会派代表参加了出龛(扶柩)和荼毗(焚化)仪式。据报道:初六日“来送龛者有晋、南、惠、永四县缁素计一千余人。”初十,“晋、南、惠、永四县缁素,派了代表来龛前致祭。”十一日于承天寺荼毗,永春的“李芳远居士兼程赶到,参加荼毗盛典,”并献上黄花一束,以了大师“犹有黄花晚节香”之愿。永春佛教会以及王锦几、郑翘松、林师觉、林锦璋等均备具挽联以志哀悼。王锦几撰《弘一大师诛》、李芳远挽以诗、林奉若祭以文。过四年,永春著名画家林子白绘制弘一法师《蓬山授法图》,“毫发毕肖,如同摄影,每一披览,前尘影事,悉皆现前”。王锦几编篡的《弘一法师年谱(初稿)》(郑翘松为之序)也刊印出版。
(参考资料:《弘一法师生西纪念刊》、《弘一法师永怀录》、《弘一大师文钞》、《晚晴山房书简》、《弘一法师年谱》、《弘一法师入永轶闻》。并聆教于弘一法师入永时知情者梁鸿基、林汉中、林文必诸先生,特表谢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