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1960年11月由晋江专署教育局调永春城关公社工作,至1963年回老单位,在那里度过了建国以来经济最困难的时期,即我们通常说的“三年暂时困难”。这段工作不但可以看出“大跃进”的后果,而且可以看出群众是怎样响应党的号召,战胜困难的。
“大跃进”带来的问题
1958年的“大跃进”,在永春的农村引起一系列的连锁反应:
公社、大队为了大炼钢铁、大办公共食堂,从生产队或农民家里无偿拿走了木材、家俱、铁器、铁锅等,刮起了一阵“一平二调”的“共产风”;
大批劳力上山参加全民大炼钢铁,农忙季节回不了队,影响农业生产,加上生产瞎指挥,造成粮食大面积减产;
因浮夸风,谎报粮食产量,争放“卫星”,上面根据虚报的产量确定征购任务,产生高征购,购了过头粮,实际上是“购口粮”,而不是购余粮;
高征购的结果,农民吃不饱、饿肚子,生活水平下降,发生营养不良、浮肿、妇女闭经和子宫下垂四项疾病,导致非正常死亡;
上面任务压得紧,不完成任务,就反右倾、批判“富裕中农”思想;下面干部为完成任务,就不择手段,扣发口粮,批判斗争,强迫命令,严重脱离群众。
省委为了解决农村问题,决定全省抽调300多名县处级干部加强农村第一线。我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去永春的。省委还决定永春县作为全省整风整社的重点,由地委副书记李英贵带领一批工作队,负责该县的运动。
城关公社是全县8个公社最大的公社,人口、粮食产量、征购任务数都是全县四分之一左右,也是问题最多的公社。在发生“左”的错误时的那个公社第一书记调走了,县里一个检察院院长暂时代他的工作。李英贵叫我去城关时对我说:县委谁都怕去城关,你有没有信心。我说试试看。他说:好吧,就这样定了。因此,我对困难是有思想准备的。
我到永春后,没有立即到城关公社,而先分配到东平公社的东关大队当工作队员。那是一个秋收的季节,稻子长得不好,地瓜长得也不大。大队办有公共食堂,工作队统一在食堂用膳,1斤大米配24斤水煮成的稀饭,米汤清可照人脸。每人一壶,我们吃不了那么多,把上面米汤倒去一部分,留下稠的,充了辘辘的饥肠。东关茶场的职工,都是当年印尼排华回来安置的,他们不堪其饿,个别的晚上到大队的地瓜田里挖地瓜,农民发现了,他也不走,有人说:他们身上带着刀。农民也不敢靠近他,报告了工作队,工作队也无可奈何。我在东关大队半个月回城关公社了。公社没有食堂,同附近儒林大队一个生产队的食堂“三共同”了。一天,我无意中照了照镜子,怎么“胖”了?公社一个干部用大姆指把我腿上用力一按,凹下去的皮肤好久也没有上来,他说:你水肿了!
我到公社后,第一件事是解决群众的吃饭问题。一个寒风凛冽的下午,公社一个同志同我去德风大队。那是一个每人平均有2亩多地的余粮队,每年向国家提供大量的征购粮,这时却闹着饥荒。七、八个群众围着我,诉说这里不久前发生的惨状。他们说,我们没有东西吃,人饿死了,活的也浑身无力,弄得开墓穴、抬棺材都没有人。我说:“你们每人有2亩多地,怎么弄成这个样子?”他们说:“上面来的干部命令小株密植、移苗并坵,稻子只长叶,不抽穗,哪来稻谷。大队长想不通,上吊自杀了。”我看见几个农民冻得直打哆嗦,他们问我有没有衣服救济点。回公社后,我打电话向县委书记报告,县里从体委的运动服中送去几套,权当救济品了。
公社干部还告诉我:有一个大队,一天之中死了三代:祖父、父亲和儿子。死人的事到处发生,有死在厕所里的,有死在草堆里的,有过了几天才找到尸体的,真够凄惨。群众说,县里一定出了“奸臣”,否则不该发生这样的事。据说那时粮仓还有粮,分管的县委书记就是不发粮,他硬说群众瞒产,家里还有粮。真正是“官僚主义害死人”。
我到城关公社后,非正常死亡的高峰期已基本过去,但“四大疾病”仍很严重,人们仍然没有逃脱死亡的威胁。
像当年斗地主一样的斗“坏干部”
“大跃进”时期上面任务压得紧,动不动大会点名,县、社、队逐级评比,好的表扬、送红旗,差的插白旗,干部压力很大。为了争第一,分配任务逐级加码,汇报成绩层层夸大。一个公社书记同我谈他的经验:县委开会汇报时,我常在后面报,先听别人的数字,到我汇报时,我的数字加上去,超他一点,结果先报的落后了,后报的先进了。浮夸风就是这样产生的。
1959年的“反右倾,鼓干劲,大战八九月”一直反到下面去。完不成任务就是“右倾”,轻者批评,重者斗争,上级压下级,下级压群众,最绝的一招就是扣发口粮,没饭吃还能活吗?明知不对也只好执行。德风大队长就是这样自杀的:上级布置开夜工、深翻土,积肥料,他想个办法来对付瞎指挥,晚上把牛放在田里,牛角挂盏灯,牛走灯也动,表示田里有人在开夜工,将杂草埋在土里,点起火,烟雾四起,表明在烧土肥。他一次两次被迫得没办法,这个老实人就走上绝路了。
干部作风成为整风整社的重点。强迫命令源于上面,运动来了,上面不承担责任,下面干部就成了替罪羊。领导这场运动的地、县委负责人,布置对这些“坏干部”要象当年土改时斗地主一样,搭起台子,狠狠地斗。有些干部长期分配在一个大队工作,任务很具体,强迫命令也很突出。运动一来,群众一肚子气就往他身上出。上面批准交群众斗,有的还被关进监狱。
县里开群众大会,地委领导人称地主、富农是老坏蛋,称有错误的干部是新坏蛋,把新老坏蛋一起斗。又说,群众说县委出了奸臣,现在查明,奸臣是谁,昏君是谁,把县委第一、二把手都推出去了。搞得草木皆兵、人人自危。对犯错误的干部一棍子打死,表现在:一是上面不承担责任,不分析原因;二是处理不留余地、开除、撤职、逮捕,关进监狱。1962年初,中央召开“七千人大会”,县委书记从中央回来后,根据中央的指示,很快进行甄别平反,体现了党的实事求是的干部政策,但这场错批错斗不仅在干部思想上造成创伤,而且也给工作带来了损失。
干部躺倒了怎么办
城关公社有24个大队,300多个生产队,人口5万多人,要解决吃饭问题,生产就得搞上去,“一年之计在于冬”。1961年冬,我们准备开个大队、生产队干部的大会,动员明年春耕工作。公社认真作了准备,开好这次会。按原来计划,出席大会应有400人。谁也没有想到,一个可以容纳500多人的公社大会堂只来了20多个干部,黯淡灯光下,东坐一个,西坐一个,情绪低落到极点,头也抬不起来。这是我参加工作以来第一次见到的,这是我来公社碰到的第一个难题。大会开不成了,个别谈话也难得使他们开口,真叫我纳闷。
怎么办呢?下去找他们。城关公社幅员辽阔,虽然泉永德公路穿境而过,但还有好几个大队在山顶上,连自行车也无路可通,只好走路,远的如介福、洋上、外坵、鳌顶、马峰几个大队走了半天,已是汗水涔涔了,有的还得在那里过夜。我同公社第二书记林元焕等同志一个大队一个大队地走,同干部群众谈,就象拉家常一样交流思想,谈谈看法,他们终于说了心里话。鳌峰大队干部对我说:那个时候我们真怕公社第一书记,我们几个大队干部在大队部,一听说某书记来了,他还没有踏进前门,我们都从后门走了,谁也不敢同他见面。仰贤大队一个群众对我说:我在田里劳动,远远看见某书记来了,我怕他发现,立即倒在田岸边。问题的细节找到了,干部严重脱离群众。这次走访很有成效,为今后工作打下了基础。在他们看来,现在干部作风同过去不一样。
怎样让干部相信党的政策、相信公社干部,关键在于转变作风。在走访的基础上,公社再开一次大队干部会,来了几十人。当天晚上,我们几个干部分头看他们,有的棉被带不足,我把自己的毯子给他们。为改善会议伙食,公社从畜牧场拉来一头废牛,会前一天宰了,当晚几个公社干部把牛头吃掉了。第二天开会时,我没有指名批评了这件事。中午吃饭时,我提议公社干部亲自给大队干部送饭,自己最后再吃。这么几桩小事,在干部中震动很大,他们回去后互相转告,说现在的公社干部同过去不一样了。由此入手,开始解决了干部躺倒不干的难题。此后,公社布置工作,大队就执行,再开会时,公社领导讲话时,会场鸦雀无声。社队干部思想一致,共度难关就有了扎实的基础。
要共度难关,当领导的要自己带头,做出表率。公社炊事员分给我的菜比别人好,我说服她,应大家都一样。自己首先要求严格,然后要求别人严格,才能服众。我听群众说,再困难也不会难到县委,他们都是吃东风楼(县干部招待所)的。我向县委书记朱坤三反映,他接受我的建议,一个通知,县委们都回家吃饭了。领导带头转变作风比发通知、作规定都来得有效。
坚决退赔,不能对农民进行剥夺
中央领导对刮“共产风”,无偿平调农民的东西态度很严肃、明确指出:不能对农民进行剥夺,这不是马列主义,必须坚决退赔。县委决定,先从城关公社做起,在县体育场开退赔大会,公社要取信于民,就是倾家荡产也要退赔。公社党委对县委的决定很快取得共识,开会前做好准备,除非留不可的外,把东西都清点出来。原物在的退原物,原物不在的以别的东西代替,开会前一天,都搬到体育场,象是一个家俱展览会,在县城引起不小的轰动。
闭会的那天,城里的机关干部,我们公社的,还有其他公社的干部群众,大约二、三千人,都集中在体育场。县领导主持大会,我用一个小时的时间,代表公社党委向群众作检查,承认平调的错误,保证按政策坚决退赔,并说明退赔的原则和具体办法,请他们配合公社搞好整风整社。大会通过有线广播在全县反复播送。散会后,群众把退赔的东西搬回去。
这个退赔大会开得很成功,党的政策在群众中扎下根了。他们说,想不到拿去的东西还退赔,共产党是讲政策的。又说,公社的态度很诚恳,干部的作风能像这样就有希望。他们对退赔的要求通情达理,说“十赔九不足”,能做到这样就可以了。
上下一致,齐心合力战胜困难
永春,顾名思义,是个气候温和,一年四季都是春天的好地方,要说生产恢复是会较快的。但象一个经过一场大病的人一样,伤了元气,恢复尚需时日。1961年春夏之交,小麦熟了,我们公社干部下田参加麦收,看见一个妇女,在收割后的田里捡起麦穗,双手搓搓,把麦壳吹掉,就放进嘴里充饥了。
群众生活有困难,脱产干部也如此。有的一般干部每月30多元工资,在物资匮乏、物价上涨情况下,有的公社干部回家务农去了,也是出于无奈。国家为照顾干部生活,供应17级以上的干部每人每月2斤大豆,2斤白糖。
怎样解决困难?首先政策要对头。1960年11月3日,中央发出《关于农村人民公社当前政策问题的紧急指示信》,规定人民公社三级所有,队(大队)为基础,至少七年不变;彻底纠正“一平二调”的错误;允许社员经营少量的自留地和家庭副业。1961年又制定了《农村人民公社工作条例(草案)》,纠正社队规模偏大,公社对下级管得太多太死,民主制度和经营管理制度不健全等方面的问题,取销了分配上供给部分的规定。省委对1961年的冬种,也允许“自由一季”。1962年中央又决定农村人民公社一般以生产队(即小队)为基本核算单位。解决了队与队之间的平均主义。
这一系列的政策,解决了公社“一大二公”、“一平二调”、平均主义和收自留地、限制家庭副业等问题,调整了生产关系,有利于生产力的发展,受到广大干部群众的欢迎。在党的正确政策指导下,农村出现了可喜的生机。但是,摆在我们面前的具体问题还需一个一个去解决。
在粮食奇缺、营养不良情况下,上面提出“瓜菜代”的应急措施,这就是种瓜菜和找粮食的代用品。这里有从甘薯藤、稻草杆中提取淀粉,从野草中提取叶绿素,还有培殖含有高蛋白的小球藻。这些,我们都试了。我同鳌峰大队的干部上山采绿叶,捣烂后放在食堂的大锅里熬,把稻草杆碾碎,冲洗、沉淀,提取淀粉。可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城关供销社为推广经验,办了一次瓜菜代宴,他们毕竟是行家,用米糖、麦皮、稻草、蕉芋、木薯等做成一道道味道可口的菜,有些人差点把胃撑破。因为他们有技术、有佐料,一般人家是做不到的,推广也难。
四项疾病没有根治,非正常死亡就不能停止。城关医院搞了个“蒸气疗法”,将浮肿病人关进蒸气室,蒸气一冒,病人出一身汗,浮肿消了许多,但治标不治本,饭没有跟上去,病还会卷土重来。我们研究后,认为问题在于吃不饱,发热量不够,营养不良,于是决定把全社有四种疾病的人分几个点集中,改善生活,吃糠、麦皮、杂粮、红糖,用花生油做成油饭,很有效,半个月后,大部分人都恢复健康,个别有病的留下来,公社医院再给治疗。
公共食堂是关系千家万户的问题,在生活困难情况下,食堂难以为继,不断有散伙的。县委通知,这是社会主义阵地,必须坚守,两三天就得向县委汇报,还有几个阵地,搞得我们非常紧张。正在这时,中央批转了胡乔木的调查报告,说公共食堂应该散掉。听了传达,我们如释重负,农民也从食堂中解放出来,真是皆大欢喜。
生产关系调整了,干部作风转变了,病治好了,农民逐渐身强力壮起来,生产就上去了,大家齐心合力,终于战胜了三年暂时困难。
在困难时期,农民对国家作出了重大贡献。1962年备战时,大批解放军从城关过境,开赴沿海,我们号召公社社员,大力支持人民解放军。几天之内,大批的南瓜、菜豆、黄瓜、蔬菜纷纷送到供应站。农民在自己还没有吃饱的情况下,把刚收下来的稻谷晒干扬净,按时完成国家粮食征购任务。他们卖的不是真正的余粮,而是从自己的口粮里节省下来的,让城市的工人、居民和国家工作人员吃的。当我们看到他们挑着粮食送进国家仓库时,内心感到:他们热爱国家、热爱社会主义,中国的农民真伟大,任何时候我们都不能忘记他们对建设社会主义无私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