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到泉州梨园戏剧团大院里看梨园戏。戏毕回家时,偶然抬头看见大院中一幢幢楼房——那是梨园戏剧团的工作室、演职员宿舍和宽敞的排练厅,它们在闪烁的灯光下,透过林荫,依稀显露着漂亮的身影。在归途中,我不禁想道:建国三十多年来,梨园戏剧团的变化和发展多么快!作为古南戏遗响的我们闽南梨园戏,如今正以其悠久的历史和奇特的东方古典艺术魅力,吸引着广大观众,许多研究中国戏曲艺术的国内外专家学者和文化使团,迢迢来到泉州,观摩梨园戏演出。而我们的梨园戏剧团,作为梨园戏硕果仅存的演出团体,如今可以说得上是遐迩蜚声,胜友如云了。想到这里,我不禁回忆起梨园戏剧团的昔日景象,那是三十多年前梨园戏剧团建团初期的情景。晋江县青阳镇荒凉古寺内那段艰难岁月:门庭冷落,日食难度,无人问津,前途渺茫。我于是又联想起那些当年为梨园戏的存在和发展而艰苦支撑的开拓者们。正是由于他们的努力,使这一濒于灭绝的古老剧种,能够以她优雅古朴的姿态重新出现在祖国剧坛。他们的精神多么可贵!由于当年工作关系,笔者有缘目睹当年情况。我想,作为一个历史见证人,把梨园戏剧团往事写下来,为关心梨园戏发展的人提供一些旧闻琐事,让现在年青的演职员们知道前辈创业的艰辛,也许有些用处。为此,我特地再走访了一些当时晋江县的戏剧工作人员和梨园戏的老艺人们。
虽然事隔几十年,但亲身的经历总会留下深刻的印象,一提起“梨园旧事”,往日情景依然如影历历,记忆犹新。
一、四乡五里觅艺人
福建晋江县原是“小梨园之乡”,全盛时期全县有小梨园五十多班,那是在清朝年间。解放前由于战争动乱,侨汇断绝,民不聊生,梨园戏大都散伙,仅存的几个班也是停停演演,在作“垂死挣扎”,艺人们三顿没两顿,处境很困难。建国初期,百废待兴,所有旧戏班早就散伙,梨园戏当然也不例外。一九五一年,中央公布了戏曲改革政策,这时候,便有一些梨园戏艺人找上晋江县文化馆,反映他们散伙后的困境。梨园戏是闽南有名剧种,如果就此失传,实在可惜。这个问题,引起当时县文化馆长许书纪先生的关注。不久,福州的闽剧,漳州的芗剧、泉州的高甲戏都先后组织了剧团,就只剩下梨园戏还没有剧团。这时候,县文化馆恰好接到省文化局一份通知,说华东文联要闽南地区写两个戏,一个是《郑成功》,一个是《陈三五娘》。《郑成功》没有传统剧目,听说泉州高甲有人要写;《陈三五娘》原本梨园戏有几出传统折戏,如《磨镜》、《绣孤鸾》、《赏花》、《私奔》、《大小闷》等,这些折戏许书纪馆长曾经看过,而且他家中有一本《荔镜析言》,还有一本《荔枝记》,那是他一九四一年在菲律宾端文书局买回来的。这两本书讲的都是关于陈三五娘的故事。许先生想,如果让自己来整理《陈》剧,则比较有把握,一想到要整理《陈》剧,就考虑到剧本写好之后由谁来演的问题。演《陈三五娘》当然要让梨园戏来演最合适,尤其是让小梨园演更合适。
于是,许书纪先生一边着手整理《陈》剧,一边抓紧和艺人们联系,他先找来陈淑顺和许书美等人,向他们了解现有小梨园艺人都有谁?散落在哪里?哪几个最有名?有谁演过《陈三五娘》?师傅是谁?谁懂得剧目最多?陈淑顺是吹箫的,曾当过梨园戏班的班主,也是一位地下党群众。他知道县里有筹组梨园戏剧团的打算,十分兴奋,便骑自行车下乡到处探访梨园戏艺人的下落,有时许书纪也抽空和他们一齐下去,一乡过一乡地探访。他每到一处,便向艺人们谈组织剧团的必要性,鼓励他们出来演戏。有的艺人家庭负担重,出来演戏有困难;有的女演员已经结婚,想出来演戏丈夫不答应。碰到这种情况就要做思想工作和帮助解决实际困难。据了解,临解放全县有大梨园四个班,小梨园也有三、四个班。这七、八班的艺人经过这样联系挑选,起先五、六人,十二、三人,以后动员到二三十人,不少知名的演员和师傅都被请来了。如大梨园下南师傅许志仁、姚望铭、杨人灯,司鼓林时枨,女丑林玉花,大梨园上路名旦许书美、何淑敏(乌敏旦),老生李铭钳、小生姚苏秦、小旦苏鸥,小梨园名旦施织……等。他们还共同推荐一位著名的小梨园师傅,叫蔡尤本。这位蔡师傅懂的陈三五娘最多,譬如《陈三五娘》中的“睇灯”这场戏,是别的梨园师傅没有学到也没法教的,就只有蔡师傅懂得,听说是他早年从晋江白沙乡一位姓周的小梨园名师傅学来的。许书纪先生得知蔡师傅的艺术造诣后,便迫不及待地叫陈淑顺去动员他来剧团工作,许先生也亲自去拜访他。说来好笑,当他们到蔡尤本老家晋江东石乡拜访他时,蔡师傅正在村头捡猪屎哩!蔡尤本参加剧团后,和其他各位老师傅一道,口述剧本,传授技艺,培养了一代又一代的“梨园子弟”,为保存梨园戏优秀艺术传统,做出了不可泯灭的贡献。由于深孚众望,以后被任命为梨园戏剧团团长。这是后话。
二、荒凉古庙把家安
人都来了,男女艺人二三十位,能凑成一个剧团的阵容。可是当时没有一笔筹建梨园戏剧团的经费,也没有地方住,膳宿都成问题。那个时候,大家只凭一条简单的想法:梨园戏是闽南人喜爱的地方剧种,必须有个梨园戏剧团!只要做出成绩,政府是会支持的。关于组织梨园戏剧团的事,许馆长曾向县文教科何绍先科长请示过,何科长十分热情,表示支持。可是上级没有拨下建团经费,所谓支持,也仅是一种“道义上的支持”,钱却是没有的。请别小看这“道义上的支持”,这在当时无异是令人感奋的“空谷足音”。因为那时候对梨园戏表示冷淡的大有人在,有不少机关干部、青年学生甚至文艺工作者,对梨园戏抱有种种偏见;加上解放初期到处闹土改、镇反,阶级斗争热火朝天,城乡群众和干部看的是《白毛女》、《血泪仇》、《赤叶河》等等革命新歌剧,戏院中、舞台上充满着要翻身、要报仇、要清算、要斗争的怒吼。梨园戏那种拖腔拨调、谈情说爱、进三步退两步、慢慢吞吞的模样,跟那时火热的时代气氛显得多么不协调。因此,有些搞文艺的人甚至武断地说,梨园戏是封建的、衰落的剧种,它无法表现现代生活,肯定没有前途。……晋江县梨园戏剧团将诞生时,面临的就是这样严峻的局面。
怎么办?先住下来再说。一九五二年四、五月间,晋江县文化馆把先后动员来的艺人们——大约三十左右人集中到县城(青阳镇)的一座荒废小寺庙——东禅寺中。从此东禅寺就成为梨园戏剧团艺人们的宿舍兼排练场,没有床板就睡地板。没有办公桌,就用庙中一块破旧八仙桌做办公桌。吃的方面,差不多天天都是喝稀饭配咸菜虾皮和菜脯。以后有人建议要吃一顿干饭,肚子饱些,可是要吃干饭就没钱买黄烟,不抽黄烟是不行的,结果仍然没法吃上干饭。除了三餐,每位艺人每月再发两三元零用钱,没有工资。这种情形,现在的年青演职员们大约很难置信——谁愿意来吃饱换饿呢?
生活虽苦,大家却有信心和希望,认为今后情况会好转。为了解决这暂时的困难,除集中力量整理排练《陈三五娘》外,也排练一些艺人们熟悉的剧目如《刘大本》、《邵春义》等下乡演出,争取一点收入来维持生活。有的演员家庭负担重,不可能全脱产,每逢农忙季节要回家帮工。名丑许志仁每天清早都得请假二、三小时去卖豆干,卖完豆干再返团工作。下乡演出没有戏服道具,也是大问题,陈淑顺献出他过去购置的戏服道具给公家用,不够再向石狮镇一位姓庄的戏馆老板租用。俗话说,百般起头难,炊一壶茶欠十八件,正是如此。不过,苍天不负有心人,有些机关干部眼见艺人困难,深表同情,如县府总务科长周后昆、县文教科苏鸿琪等同志,晚上来看排戏时,都和艺人们一起打算如何筹款、如何添置办公用具问题。有一次一位艺人的岳父去世,缺钱办丧事,许馆长把当月工资拿出来接济他。笔者当时在县委宣传部工作,眼见剧团困难,也积极向文教科何绍先科长反映,让文教科拨款几百元给艺人们维持生活,解决燃眉之急。
三、《陈三五娘》费推敲
《陈三五娘》是上级建议整理的传统剧目,艺人集中后自当着手搞这个戏。从流传的说书唱本和小说《荔镜传》看,陈三五娘的故事相当完整。据说从前梨园戏演《陈》剧前后有五十多场,要连续演出六、七个晚上。不过一般梨园班很少演全剧,有演也先后倒置,看不出故事的连贯性。大都只演折戏,如《留伞》、《捧盆水》、《赏花》……现在要如何着手整理,使之既保存传统,又有所提高?
许书纪先生虽然一向爱好文艺和音乐,可是从来没写过剧本,更未曾整理过梨园戏的传统剧目,只能边干边学,摸索前进。为了弄清《陈》剧的原型原貌,首先由蔡尤本师傅口述,其他师傅、艺人作补充或修正。县文化馆干部林金钗同志负责记录。林金钗同志是一位印尼归侨,她对梨园戏一无所知,在我们梨园戏剧界也默默无闻。可是,在晋江梨园戏剧团筹建初期和整理《陈》剧过程中,她曾做了大量的有益的贡献。她十分认真记录口述、校正戏文;她对女艺人生活的安排和关照,付出很大的劳动。她看见有些女艺人衣服破旧,便把自己从南洋带来的连衫裙改给她们穿,让大家感到集体的温暖。有一位女演员原本在家打草袋为生,不愿意到剧团来吃这种“没钱头路”,林金钗耐心动员她、鼓舞她,讲梨园戏的前途。这位女艺人终于坚定信心,重返梨园舞台,勤奋用功,终于成为一位很有艺术造诣的梨园名旦,在以后华东戏曲汇演大会上荣获一等演员奖,她就是在《陈三五娘》中扮演益春的苏鸥同志。
按照艺人的口述,《陈三五娘》的原型存在不少问题:全剧冗长臃肿,枝蔓繁杂,有些道白粗鄙庸俗,缺乏文采。这个戏的主题有明显的反封建倾向,可是情节和表演方面又夹杂不少封建、色情的东西。有的角色纯属多余,如原剧中有个人物叫“小七”,是五娘家中的奴仆,跛脚、形象丑陋、语言动作粗俗……这些都是比较明显的问题。许书纪根据艺人的口述,参考《荔枝记》等古籍进行整理,把整理后的本子念给大家听,征求大家的意见,逐句逐段斟酌。整理好一场排一场,边排边修改,有些明显的问题,如那个多余的角色“小七”,在初排时就删除了。
《陈》剧一个很费推敲的问题,是戏要从哪里开始,到哪里结束?原来的《陈》剧是从《送哥嫂》开场的,接下去是《请李姐》、然后才《睇灯》……而《出奔》以后还有好几场戏,如《审陈三》、《大闷》以及陈运使救陈三的场口,最后是陈三与五娘正式完婚大团圆。经过反复推敲、讨论,决定还是以《睇灯》开场,因为这场戏热闹精彩、载歌载舞,而且有浓郁的地方色彩。将陈三与五娘在元宵夜观灯邂逅的场面来开展剧情,也颇为理想。而《出奔》以后,描述陈三如何依仗大哥的封建官势来达到与五娘正式完婚,则是狗尾续貂,不仅多余,而且大大冲淡了反封建的主题。尽管这后半部不乏好戏好曲,也只能全部割爱。经过删改,从原来五十多场压缩为十三场,分上下两集演出,邀请各界人士观摩提意见。
写到这里,笔者不禁回想起《陈三五娘》初稿本首次对外公演的情景。那是一九五二年在晋江县府大礼堂中,每张门票只卖五分钱,观众仍寥寥无几,反映冷淡,情况实在不妙。但艺人们并不气馁,他们继续抓紧排练,虚心接受意见,反复修改,还聘请一位当地姓万的中学教师来当临时导演。到了国庆节,又在青阳广场上再次公演,观众大约有一二千人,反映就比较热烈,一些老婶老伯连声叫好。首场公演收入近百元。这近百元的收入在艺人眼中是一笔巨款,鼓舞很大。他们说:旧社会国民党只向我们要戏捐,剥削欺侮我们艺人;现在人民政府关怀我们,千方百计组织我们梨园艺人演出,使我们有了前途和希望。
四、看见前途和希望
一九五二年十一月间,省文化局在泉州召开省戏曲研究班。闽南一些主要剧种如高甲戏、莆仙戏、芗剧及晋江大梨园都出席参加。除了学习戏剧改革方针、政策和对艺人进行政治思想教育外,还举行各剧种的观摩演出,交流经验,探讨表演艺术。在观摩演出时,大约有二百多位戏剧界新老艺人和戏改工作人员观赏了梨园戏《陈三五娘》。这次的演出本更加紧凑精炼,从《睇灯》到《出奔》全剧在一个晚上演完,不再分上下集演出。同时清除了一些残留的丑陋和色情的舞台形象,道白和唱词也更有文采。以前有些其他剧种的艺人瞧不起梨园戏,通过观摩,大大改变了看法,梨园戏得到大家的赞赏。
这里应该提到的是当时的省文化局长陈虹同志,他对新生的梨园戏剧团和《陈三五娘》表示了深切的关怀和爱护。他在观摩会上说:“闽南的龙眼和龙眼干是全国有名的土特产,希望梨园戏剧团和《陈三五娘》也象龙眼和龙眼干一样,成为全国闻名的土特产”。遵照陈虹局长的指示,观摩活动结束后,梨园戏剧团就在泉州西街象峰巷内的张宅和陈宅内集中排练。泉州市文艺界一些知名人士如杨波、黄莲生、陈梅生、盛保罗、蔡展龙、李硕卿、庄步联、陈天波,还有晋江县掌中班著名布袋戏师傅李荣宗、惠安著名布袋戏师傅吴焕成等,对梨园戏表示极大喜爱,发表了许多热情洋溢的话语;地区文教科长庄炳章、文化干部陈石;省委宣传部文艺处处长鲁岩、省文联主席马宁、省戏研所主任陈啸高等,对梨园戏的成长也给予很大的支持和鼓励。
以后,梨园戏剧团又整理排演了一些传统剧目《吕蒙正》、《苏秦》、《文武生》、《金姑牧羊》等,到晋北的河市、马甲等山区和安海、石狮等侨乡演出,收入更可观。春节期间,剧团把钱分给大家回家过年,人人很高兴。原先有些艺人认为梨园戏没有前途,耽心“演戏头,乞丐尾”,中途打了退堂鼓。现在看见政府重视,群众欢迎,收入不错,又回团参加工作了。为了加强演员阵容,剧团特聘请了在厦门金连升剧团担任团长的名旦苏乌水和泉州高甲戏演员蔡自强来担任《陈三五娘》的主要角色。苏乌水扮演五娘,蔡自强扮演陈三。
一九五三年五月间,省文化局为了更好扶植和培养梨园剧种,决定晋江县大梨园剧团与晋江专区文工队合并,成立了省级的国营“福建省闽南戏实验剧团”,由梨园戏老师傅蔡尤本担任团长,许书纪担任艺委会主任。从此,晋江大梨园的艺人们结束了“破庙安家”的生活,他们告别了青阳东禅寺,到泉州城安家落户了。
一九五四年,梨园戏《陈三五娘》及折子戏《入窑》等应调参加华东戏曲汇演。在剧团负责人许炳基、编剧林任生、张昌汉、导演吴捷秋、许茂才、音乐作曲吴瑞德、王爱群等的精心排练和通力合作下,《陈三五娘》的剧本、导演、音乐、表演和舞台美术都荣获嘉奖。《陈三五娘》剧本也最后定稿,于一九五五年由福建人民出版社正式出版发行。
五、古剧出新声 梨园喜今朝
我们的闽南梨园戏,这历经百年沧桑的古老剧种,终于在开拓者们的辛勤努力下,重新焕发她优美典雅的身姿,在我国文艺百花园中吐露芳香,争妍夺丽。三十多年来,多少梨园戏艺人为她的发展贡献了宝贵的青春年代和毕生精力。继《陈三五娘》之后,他们相继整理演出传统名剧《朱弁冷山记》、《高文举》、《胭脂记》、《王魁负桂英》、《朱文太平钱》、《李亚仙》和大量反映现代生活的梨园戏,赢得了广大观众的赞叹和戏曲专家学者的高度评价。随着社会物质文明的进步和艺术欣赏水平的提高,闽南梨园戏不但走向全国,而且走向东南亚,今后还将走向全世界!真正的艺术的美属于全人类,并不受国界的限制。前年法中友协文化代表团来泉州,他们观赏了梨园戏之后,一位法国学者说:“梨园戏完全可以代表中国文化,到法国去。我相信法国人也同样会喜欢和理解梨园戏。”
去年,笔者观看了梨园现代戏《枫林晚》,受到感动。我感到我们梨园戏的编导人员在继承的基础上力求创新,同时,在反映时代和现实生活方面也采取严肃的态度,他们不想讨好投合某些观众的庸俗趣味,搞新的才子佳人,搞感官刺激。他们选取老人的生活题材,这种对现实生活问题的关切、对老人们美好感情的深沉歌吟,表现了剧作者对社会、对人生的一种责任感,具有较高尚的艺术格调和审美观。这是比较可贵的!最近梨园戏剧团又以创作剧目《节妇吟》,荣获全省戏剧界的好评和嘉奖。看来,我们泉州的梨园戏,不仅后继有人,而且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宋元南戏,今有遗响,这一既古老又清新的“活文物”,在新时期正焕发出新的光彩。
一九八五年五月初稿
一九八七年十二月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