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厚源先生自泉州去台湾60余年,落户于客家人聚居的桃园县,终身从事地理教学工作,桃李满天下。厚源不会说客家话,却与客家乡亲融洽如家人,熟悉当地的一草一木一岩一壑,成为桃园的“第一向导”。他脚踏实地,走遍桃园的坑坑坎坎,修撰了自所居村落到乡镇到县的三级地理志。他非地理科班出身,却自办了地理期刊,著作等身,驰名台岛,誉称“桃园地理博士”。
我与黄厚源先生素昧平生,仅仅1994年见过一次面,然而书信和作品交往则有17年之久。1988年,厚源自台湾回到阔别42年的泉州故乡,在泉州教师进修学校副校长蔡光育的书架上,发现了我赠与蔡的部分地理著作,他抽走题签“光育兄”、“光育先生”的《袖珍国》、《被毁灭的城市》等书,而留下题赠“光育同志”的《世界名城》、《百岛集趣》、《世界城市知识大全》。其后光育访我,告诉其人其事,补缺厚源取走之书。厚源兄返台后开始寄赠刊物给我。1994年厚源兄再度返乡,由蔡陪同来访,互赠了全套著作。
为红头屿改名,初露头角
黄厚源生于1920年,原籍泉州。在泉州就读过民生农校。抗日期间在泉州当过小学教员和报馆的记者、编辑。1946年台湾光复,厚源偕同泉州一批知识青年渡海赴台谋生。蔡光育生病返泉,黄长留下来。承闽籍台东县县长谢真的提携,厚源进入台东县政府任教育科社教股长兼山地指导室文化股长。不久专任山地职业补习学校校长。厚源在台东两年,遍访了全县5个山地乡所有国民学校。之后,调任新竹县山地职业补习学校校长兼五峰国小(国民小学)校长。1949年转任新竹县关西初级农校教师。
1946年12月,黄厚源奉派到离岸91公里的红头屿视察。这是台东县属的山地土著同胞聚居乡,面积44.7平方公里。乡公所职员向黄诉苦道:“红头之名不雅,易与红虫、红头道士相联系,望上峰予以更名。”厚源发现孤岛遍生蝴蝶兰,随口应道:“叫兰屿好吗?”众人拍手称善。黄回县府拟一纸更名电稿,由县长签发上报台湾省行政长官公署民政处;1947年1月29日以民(一)字8336号通报核准施行。从此,中国版图上的“红头屿”换为“兰屿”。这算是黄厚源入台立的第一功,也算是厚源在台地理生涯的首项贡献。
厚源农科出身,却对地理科有特殊的兴趣。他在新竹4年期间,业余进修了大学地理教程,师从地理教授沙学浚,通过了初中、高中地理教师的合格“检定”。他在台东撰写过10多篇《山村访问录》,编出了省教育厅认可的初中乡土地理教材《我们的台东县》。在新竹县备考地理教师资期间,很忙很累,他仍然编了一本《新竹与关西》的乡土教材。
学生爱听黄厚源的地理课
黄厚源1952年应聘桃园县杨梅国中(国民初级中学)地理教师,从此落户于杨梅镇。别人教地理往往是照本宣科,大多从“中国总论”开始,他却以乡土地理为第一课,起步于杨梅镇。他带着学生登上学校后面的龟山顶峰,铺开《杨梅镇地形图》,教学生看地图,俯瞰家园,辨识地理实体,分清东西南北方向。他编了顺口溜歌诀让学生背诵,风趣易记,从一开始就消除了学生厌学地理的情绪。
厚源在34年的地理教学实践中,总结出地理教师应具备的“十项全能”。能编,就是能编写合适的教学方案;能导,就是能辅导学生发展智能;能说,就是能流利动听地讲课;能做,就是能做好补充课文新资料的工作;能读,就是能引导学生读懂课本上的知识;能绘,就是能绘制地图;能跑,就是能跑动旅行获取感性知识;能拍,就是善于拍摄地理景观照片;能文,地理属文、理交叉学科,教师当通晓文科知识;能理,教师亦能理解理科知识。
黄厚源就是一位十项全能的地理老师。他进入课室,不看课本,一支粉笔就把该课地形轮廓勾勒出来,几点几划即把实体标准注出来;一堂课倒背如流,带出了一桩桩轶闻典故,令学生兴趣盎然,忘记了下课时间。此等功力,台湾同行无几人可及。
他绘图精准细致,摄影亦属专业水平。他的专著和报刊文章,地图自己描,照片自己配,无求于人。每逢寒暑假,他总是带着和学生进行田野调查,实地踏勘峰峦、河川、路桥、祠庙,丈量面积和海拔,推敲考定建筑年代,搜集地名传说故事。他个人下乡田调,不会说客家话也没有关系,哪庄哪里都有他的学生,或有担任乡里社区干部的校友,随时随地都能找到义务翻译和向导。他时不时背个相机,揣着笔记本、地图,跑到杨梅之外的桃园各乡镇和台湾省各县市,拍照,记录,忙乎所以;别人外出是游山玩水,沾花惹草,他却在不断丰富和印证本岗位的地理教材。
自费办刊,办出一份正式期刊
出于老报人的癖好,黄厚源喜爱舞文弄笔,写写文章往报刊投稿。囿于国中的狭小空间,教学类稿件较难在台湾报刊发表。厚源便自写自娱,自办刊物来过过写作瘾。1975年,厚源自办的《人与地学讯》出炉,半年一期,四开铅字小报一至两张,自撰自编自校自发行,寄赠全台国中的地理老师和图书馆、地理院系社团。这份印着“赠阅”字样的非正式报刊,全由厚源自掏腰包,一份份从杨梅邮局寄出。一年两期的小报,几乎耗费了厚源的大部分业余时间和一两个月的薪资收入。
刊物的内容以乡土地理、地理教学经验、地理补充教材为主,也点缀一些小品、诗歌、轶闻、本镇本校信息,作者基本上也是以不同化名出现的黄厚源。
地理同行缓慢看出了这份刊物的道道,连县镇政府、社团、校友、海内外乡亲都感到不错,索阅者越来越多,黄厚源的财务缺口愈来愈大,陷于难以为继的困境。此时,黄收到两位好友的资助款6000元新台币,暂解燃眉之急。受此启发,黄于1991年的31期,创刊16年之际,公示接受捐助,逐期公布赠款人芳名。从这期起,改用电脑打字印刷,照片、地图十分清晰,刊物焕然一新。
36期起改为16开杂志型,每期24页,便于收藏和合订。由于每期皆刊发杨梅国中新事和校友行踪,索阅者扩大到祖国大陆和台胞侨居地,发行数不断扩大。
黄厚源依托这份刊物,办起了名为“人与地书屋”的个人出版社,出版发行自己的著作。他总结了自己的教学经验,1975年出版了第一本书《地理的开端》,以“内容通俗化,文字口语化,解释略图化,讲述趣味化”的手法,来解读国中现行地理教科书的不足。台湾省教育厅当年核准出版并拨款资助,在1978年的全省国民中小学教育研究资料展览会上荣获地理科大奖。
此后,厚源汇集《人与地学讯》上的相关文章,出版了《世界遨游》(1976年),《中国的心脏》(1978年),《中国生命线》(1979年),《根的地理》(1981年),《地理与教学》(1978年),《地理新教法实例》(1982年)。上述著作都由台湾地理学会推荐,省教育厅认可、资助并发给出版文号,通过“学讯”的渠道邮购并在台北一些书店代销。因全台国中地理教师引为教学辅助书,台湾师大地理系指定为学生参考本,通过一层层地理人的薪传,厚源不断予以修订更新,一版再版,常葆书本的实用价值。
“学讯”办到第50期(2001年),已办了25年,黄厚源已臻耄耋之年,退休亦已17年,乃自行宣布“结业”。第一是在49期公告停止接受捐助;第二是将结余款2万元新台币寄交“行政院”,捐助1999年“921”赈灾。
读者和当地文化人得悉刊物行将终止信息后,甚为震撼,桃园县青年志愿文化工作者和国中国小地理教师当即联合起来,造访黄宅挽留黄老师续办刊物。厚源终归老了累了,后辈体谅他,组织了一个政府核准的社团“桃园县人与地乡土文化研究学会”,从黄老师手中接办《人与地学讯》,于51期起转为学会会刊,成了台湾一份正式的期刊。黄厚源挂名学会理事长和刊物总编辑,杂务琐事分去了一些,但编务和稿源仍靠厚源担纲。
耄耋之年仍醉心于乡土地理
黄厚源在职时身兼桃园县国中地理辅导员,台湾“国”立编译馆国中地理教科书编审。1984年退休时,获省教育厅的“师铎奖”。翌年至75岁实施了周游世界的计划,在子女的资助下,两度携妻游历祖国大陆以及五大洲。
厚源三句不离本行,1988年首度回泉州探亲,回台发表观感:“来台40多年,他们(指大陆)已称我是台胞……妻与我的籍贯本都是福建省晋江县,如今她改成泉州市鲤城区人,我却成泉州石狮市人,都不是晋江县人了。”1994年再度回乡,与我见面的开场白乃是:“咱们都是地理人,都不是地理科班出身,都是老报人,都是半路出家,似曾相识,亲上加亲。”我们探讨了两岸地理课本的微妙差别,例如台湾仍在使用1948年包括外蒙古和东北分为六省的全国30个省2个地区14个直辖市的行政区图。厚源回台后,不但将“学讯”的出版日期由“民国”改为公历,且摒弃中国地图1949年版本而根据拙作《我们中国》加以改正,他到台湾警官学校演讲《大陆之游观感》,呼吁台湾教育当局纠正地理教科书中对大陆描述的错误。提议两岸地理携手“一家亲”,加强交流,增进共识。
1993年,他将发表于“学讯”和岛内报刊上的有关大陆及各国游记汇集成书,出了《采风探胜五洲行一一一个地理人的游记》。
“乡土文化研究学会”成立后,杨梅镇公所主办了“杨梅镇乡土文化传承营”,每年一期;时在暑假,参加者多为会员和回乡校友。每期皆有近百人参加,其中有多位回乡避暑的大学教授。开营首场就由黄厚源主讲《杨梅故事》,那21个老庄的“故事”被厚源演绎得风趣横生。直至今天,还没有一个土生土长的杨梅人比黄老师更熟悉杨梅了。
桃园县政府一俟黄厚源退休,立即邀其撰写《桃园县志·地理志》,厚源在全县13个市、乡、镇跑了半年,进行田野调查。待厚源的手稿成品杀青,而别的专志尚无踪影,厚源便在“学讯”和县级报刊上连载。在读者的强烈要求下,县府准予先行单独成书,出版了《我家乡桃园县》,作为全县国中的乡土教材。1996年4月17日《中国时报》为此发表了记者专访《黄厚源:桃园地理博士》。黄在邮寄给我的这份剪报上签注:“昨回到家,计程车司机喜不自胜说,我今天载到博士了,我不知他在说什么。后来看报才恍然大悟。”
紧接着,黄厚源主编了县辖市《中坜市志·地理志》,汇编出版了《话我家乡杨梅镇》四册丛书。后者内容及装帧不亚于县志省志气,地图、照片都十分规范。我敢说,海峡两岸还找不到第二部如此专业而精彩的乡镇志。
黄厚源这一生为地理快乐地活着,有滋有味地活着。
(作者单位:《福建日报》编辑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