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石狮的老人们一定都还记得,当年繁华活跃的侨乡小镇上只有两所中学:一所是石狮石光中学,一所是石狮华侨中学(原晋江华侨中学)。
石狮华侨中学的首任校长是旅菲归侨李贤起先生。
李贤起先生如今已近八十高龄。他一生从事教育,目前退休在家,仍伏案研读和关心教育事业。
李贤起先生曾历任石狮市华侨中学校长、副校长、名誉校长长达35年(1954-8-1989-12),是一位资深望重的归侨教育家;曾是福建晋江县人大代表、福建省人大代表,晋江县人大第九届、第十届副主任(1984-1988),全国侨联会第三届、第四届委员(1984-1992)和政协泉州市常委。
李贤起也是中国致公党中央委员,致公党福建省委常委兼致公党泉州主委。
在李贤起家族中,包括他的父亲李苍岩先生,他的夫人王晚治,他的弟弟李贤超、弟妇陆龄仙,妹夫郭德树,他的儿子李仰圣,女儿李晖晖、女婿施性电,外孙女施少君、施少颖等等,从事教育者多达十余人。这是一个典型的侨乡教育世家。
我慕名拜访李贤起先生。
他是一位风霜满面、和蔼可亲、颇具儒雅风范的古稀老人。我坐在他家狭小客厅里的一张旧式沙发上,默默地注视着老人家的一双睿智、善良的眼睛。在这双眼睛面前,我读到了老人过去一生的历史,也读到了人的第一种尊严。
李贤起先生
二
李先生为之献身的事业是不朽的。他将自己的一生熔铸在祖国的教育事业之中,这是织入中国教育之锦的一条粗韧的纤维,它永不会折断。
抚今忆昔,李先生感慨良多。他说:“我是解放后(1954)返回祖国从事教育工作的旅菲归侨。1952年,中国解放的消息早已传入菲律宾。更令人震惊的是抗美援朝的胜利。中国打败了美国!这使整个华侨社会惊喜的消息立即传遍了菲律宾。菲律宾人对中国人的看法随之变了样。‘吃稀饭长大的引叔(菲人对中国人的称呼)也能把美国强人打败,真不简单!’菲律宾人以大拇指夸赞中国人,这在当时是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我当时是任菲律宾纳卯中华中学的校长职务。这所学校是菲律宾第三大城市纳卯市惟一的又是最高等级的中国学校。但是对于我这么一个在祖国出生和长大、接受传统教育的青年知识分子,在读过‘五卅’惨案、马关条约、南京条约,对于知道什么叫八国联军,‘九·一八’事变和‘八·一三’、‘七·七’的耻辱和仇恨的中国人来说,没有什么比知道祖国变了样、中国人民翻了身这样的消息更令我振奋的了。当时我思想中的共产主义是消灭剥削、消灭贫穷,走向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残疾者皆有所养的理想社会。当时一方面听到周恩来总理的号召:‘祖国解放了,欢迎在海外的知识分子返国参加建设祖国’;另一方面也因为我母亲生病住进泉州第一医院,身为母亲最疼爱的长子,我不能不立即返回大陆。虽然早已知道一旦进入大陆即无法返菲,但我义无反顾,只告诉了在菲的弟弟,对姐姐和其他人只说到香港,然后毅然购机票归国了。”
李先生的夫人王晚治女士捧出一本绛红色的纪念册。那是菲律宾纳卯中华中学暨附属小学1941年度汉英文毕业纪念册。纪念册已经磨损、褪色。可以想象,在李先生归国后四十余年的历程中,曾经无数次像抚摩亲人一样摩挲过这本珍贵的纪念册。它一定也让老人家感悟到自己的人生价值,都浓缩在自己为之献身的教育事业中。而这一本纪念册所凝聚的将是他自己一生中几件刻骨铭心的创造之一。
我怀着崇敬的心情,小心翼翼地打开了这本纪念册。
首先现入我眼帘的是半个世纪前菲律宾纳卯中华中学校长李贤起先生英俊潇洒的相片,紧接着就是校长李贤起的训词。
我曾经拜读过石狮石光中学首任校长王廷芳先生的校长训词,它使我为之赞叹。我也曾经感叹石狮能有今天,是和当年小镇上有这么两所中学分不开的。是的,无论当年的石狮还是今日的石狮,有这么两所经历半个世纪风雨历程,桃李满天下,自立于中华民族教育之林的学校和没有这两所学校是大不一样的。这两所中学对石狮的贡献首先是教给石狮人读书习字、知书识礼,这是了不得的大事,是无量的功德!石狮那些没有受过教育的人也通过那些受过教育的人而受惠于这两所学校。学校是建立在社会的最基础层面上的。而一个中学校长的训词是会被他的学生永远留在生命的记忆里并传播到整个社会中去的。所谓为人师表,这既是教师的责任,也是教师的光荣啊!
与我曾见到过的校长训词略有不同的是,李贤起先生温和地将他的“校长训词”改为了“毕业赠言”。
李先生撰文曰:
本校本届英汉文中小学毕业生近三百名,拟联合出版毕业纪念册,以作永久纪念。要我为他们写一篇训词,我以为这是很值得执笔的。但不用“训词”为题,改用“毕业赠言”,较为妥当。
“毕业”,这是多么荣誉与愉快的一件事,不论是中学是小学,总算结束了一段学习的过程,环境许可的话,将再进入另一阶段去进修更高深的学问;环境不许可时,将踏进社会之门去工作。因此,对于升学与就业,我将贡献一点意见给你们,我想比祝颂你们更有意义。
教育的意义,在于提高整个人类的物质与精神的生活,使整个人类社会日臻文明。人与人的关系由于交通的发达已日渐密切,社会已可以说是人类的大家庭。在众人的生活水准未能提高时,你个人的生活也无从提高;纵使可能,但也是不合理的,自私的,暂时的。古人以“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来勉励学生,这是基于个人主义者的立场来说的,已是不合时代的潮流了。作为现代的青年学生,应培养“为提高整个人类的物质与精神的生活而求学”的态度去选择学科,去研究学问,预备他日能切切实实地把所学的贡献给人群;使人类因你而得到幸福;如果你仍是抱着为个人的“荣华富贵”而去求学,那不但是犯了思想上的最大错误,同时也太冤枉了社会办学的人的心血了。
毕业后就业的人也不算少,如继续升学的,学成也必须就业,职业是人类合作分工的具体表现,它只有价值的大小而没有贵贱的区分。工作的价值又是相对的,不是绝对的,它因了社会之变迁时代的不同需要的程度而异。我们应抱定“有一分热发一分光”的态度,选择对人类贡献较大的职业而就。谁是社会的恩人,谁是社会的蠹虫,这一件事各位早已认清了,你们看一个擦皮鞋的工人高尚呢,还是看一个百万富翁的无业而游荡的儿子高尚?这一点除了有“狗眼”僻的人,谁也可以做正确的答复。因此,各位必须牢记:职业无贵贱之分,没有贡献给社会而单方面消耗社会的物质的人最可耻。
送各位毕业后我也将离开了菲岛,我希望与各位会面时大家已经是对社会贡献很大的人了!
三
我轻轻地合上纪念册。我眼前的这位满头银发的瘦弱的老人在我的心目中变得十分伟岸。半个世纪前这位年轻的教育家把他的教育思想和他那爱的最高最大境界奉献给了他的学生们。他教育他的学生爱别人,爱天下。他在教育和感动别人中去享受自己,享受自己心灵中最美好的一部分。
我问李先生,半个世纪前他的这些崇高和超前的思想从何而来。他的校长训词倘用在今天的任何一个地方、任何一所学校都同样适用,而且十分必要。据我所知,现在许多中学的校长是没有训词的。不知道是因为他没有教育思想,还是没有普通人都有的临别情感?抑或是没有其它什么东西。
李先生告诉我,他早年在福建师范念书时,对他影响较深的是陶行知先生的农村教育工作论著和他自己父亲的教育思想。他说:“陶行知先生是中国知名教育家。陶先生于1926年开始农村教育运动,主张‘生活即教育,社会即学校,教学做合一,行是知之始’。陶先生在著名的《创造宣言》中说过:‘教育者不是造神,不是造石像,不是造爱人。他们所要创造的是真善美的活人。真善美的活人是我们的神,是我们的石像,是我们的爱人。’而我的父亲很信仰孙文学说——中国的病在于穷、愚、弱、私四字。我父亲认为根本原因在于‘愚’。要治中国积弱,在于发展教育,亦即片面的教育救国论。所以他一生以教育为己任,虽一生在贫穷中度过,却从来未认为教员是没出息的职业。”
李贤起先生告诉我,他的父亲李苍岩老先生(1892-1983)于辛亥革命后,立志从事教育,以尽一国民之责。
李苍岩先生曾受聘于石狮银江、石圳龙门、宾塔等学校任教。1927年应旅菲侨亲函请,往菲律宾筹募银江学校基金,奔走多埠,成绩斐然。族人文秀及李先生姑母爱其德才兼备,欲留其在菲从商,被李先生婉谢,遂回故里兴学。1929年,李苍岩先生接任银江学校校长。他一贯认为“师道尊,然后知敬业”,故所聘教师,多属当时教育界名流,附近乡村闻讯,送其子弟前来求学者不少。校舍不敷,借民房容纳。继即订校训,编校歌,向省教育厅办理立案手续,并力图建新校舍。后因日寇南侵,侨汇中断,建校工作受阻,经费发生困难而告暂停。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越年学校复课,仍兼校董会职务,并出任晋江县南侨中学筹备委员,为南侨中学之创建,贡献良多。70年代中,李苍岩先生以85岁高龄出任银江学校名誉董事长职务,为推动学校新校舍之兴建不遗余力。1982年,《人民日报》、《福建日报》、香港《文汇报》及《福建侨乡报》对李苍岩先生一家数代献身教育,给予“侨乡教育世家”荣誉,载于报端。当时,苍岩老先生已有儿孙近三十人,受过国内外大学文、理、工、农、林、医、艺术等教育。老人家在九十寿辰自吟诗曰:“五世书香香更远,九十菜味味还甘。”
李苍岩先生逝世于1983年8月11日,享年92岁。在社会各界举行的追悼会上,晋江县政协的挽联高悬灵堂,左联是:“献身教育辛苦一生志在英才功在国”;右联是:“涉趣诗坛沐春卅载歌为盛世诤为民”。石狮镇人民政府的挽联是:“树木树人留典范,爱乡爱国见精神”。社会各界对李苍岩先生鞠躬尽瘁于教育事业均给予高度评价。
李贤起先生说:“先父为鼓励所聘任的教师有专业敬业思想,常以‘集天下英才而教之,是谓一乐’的古语与新教师谈论,这也就树立了我兄弟几人对‘当教师’的光荣感。”
李先生深情地缅怀先辈教育家陶行知先生,更深情地缅怀他自己的父亲——归侨教育家李苍岩老先生。我追寻着这声音,仿佛远远地看到了陶行知先生和李苍岩先生远行的背影,看到了他们高高昂起的头颅和对祖国教育事业深情的回眸。
四
面对这位资深望重的归侨教育家,我十分想知道从异国他乡归来的李先生是在何种情况下出任华侨中学的首任校长,几十年来,他又是怎样与祖国同呼吸共命运的。
李贤起先生沉默了好一阵,这才用他特有的温和、严谨、超然而平静的心态和语调回忆起他自己已经走过的路。
李先生说:“我母亲1954年初辞世了。奔丧后我就向晋江地区侨务局申请参加工作。接待我的是侨务秘书曾华同志,当他听到我的自我介绍后,很谦虚地把我的请求——中学的文科教师或音乐专业教师,写在他的记事册中。
“第二次接见我的是侨务局郑种植局长。他把地区侨务局与晋江县侨务局有意在石狮镇办一所华侨子女补习学校的意图告诉我,询问我可否与石狮侨联会共同负起筹办的任务。由于我才从国外归来,人事及环境一切生疏,所以谢绝了。不久后接到县侨务局通知,要我到石狮镇侨联赴一个欢迎座谈会。就在这一座谈会上,晋江县侨务局吴泰局长,石狮镇侨联副主席林贵攀先后阐明:解放后人民学文化的要求迫切,政府一时办不了很多学校来满足各方的要求。石狮及附近的侨属子女很多不能进中学,家长意见很大,省、地侨务部门经研究决定采用民办公助的形式,鼓励地方办华侨子女补习学校来解决这一暂时现象。吴泰局长和林贵攀女士均表态石狮镇侨联会要把这一工作作为今年重要任务来抓,要我负起筹备委员和今后学校的领导工作。
“这是一项繁杂而沉重的工作和担子。我在林贵攀、施性城、蔡祥井、施秀辉诸筹委的帮助下,借用了大仑村中心小学的剩余课室和办公室,租用了民房为师生宿舍,捐了一些钱添了课椅桌及最基本教具,在这种白手起家的情况下,我们还建了厨房、厕所,修了学校的礼堂等等。在侨务局的指导下,由石狮镇侨联办理招生工作,这一件小小的事,却惊动了整个晋江县的侨属学生及家长,一招生就达到360名。县教育局随后也派来了11位教员,并调来了正校长,这就是晋江华侨中学诞生的经过。不久,补习学校成立了董事会,侨眷施秀辉任董事长。
“1955年5月,福建省召开了第一次全省归侨侨眷代表大会。我是出席该会的代表。当时省侨委会主任高明轩同志很重视华侨侨眷对华侨子女升不了中学的意见,要我汇报补习学校的情况。我除了汇报学校创办的情况、侨眷学生学习情况外,更主要的是汇报晋江县侨属子女多,补习后如何处置,准备办正规的华侨中学以解决这一问题。承蒙高主任的积极鼓励,并通知侨委会宣传处在可能范围内给予支持。
“当年,补习学校正式改为晋江县第一华侨中等文化学校,作为改办正规中学的过渡,除招收小学毕业补习班外,还增设初中毕业补习班两个班和初中一年文化班四个班。教育局并增派多名大专生来校任课。这时正校长又调走了,只剩下我这副校长主理一切。我的任务非常繁重,学校行政工作外,还要增强校董会和筹备改办正规的晋江华侨中学。这时因人事问题与地区教育局也直接联系了。承地区教育局的重视,调了一位老教师来校当教导主任,以减轻我的担子,也加强了教育工作的领导。
“在师生的共同努力(义务劳动)和董事会款项的支持下,学校盖起六间课堂,以适应当时的要求。
“1956年春,我为补校转正一事,往省侨委和教育厅多次。大概在同年5月,省教育厅批准原晋江第一华侨中等文化学校改办为晋江华侨中学,地区教育局也准许原初中文化班一年级学生经甄别考试编为二年级学生,初中一年级新生由招生委员会按招生办法录取送入。大家的汗水没有白流。这极大提高了我的信心和积极性。董事会和石狮侨联也受到很大的鼓舞。从此后,我几乎把自己全部精力和心血都贡献给了这一所学校。
“学校转正以后,我的任务是于石狮镇内筹建新校舍和改组董事会。原董事会是侨眷为主。侨联负责人和侨眷虽热心于办侨校,但点子仍应由学校提出。其时中美关系正处于恶化阶段,晋江华侨大都居于菲律宾,因而董事会对外联系工作极多困难,只能在有代表性的归侨侨眷中找对象。当时施性成先生荣任董事长职,副董事长由林贵攀、蔡祥井、黄宜钹担任。施董事长为使建校工作顺利进行,请他在印尼居住的长兄施圣韬先生献款捐建益仁院。这件事大大激发了广大学生家长(侨属)和归侨侨眷的建校积极性。集腋可成裘啊!首期建校费用就靠走群众路线集款而来。
“土地是建校中第二个大问题。我们选择的地址涉及石狮新湖、新华、大仑三个生产队。踏破了铁鞋,才商谈了30亩土地,以每亩300元的赔青苗费付给,同时还要负责向有关部门消除统购粮食的任务。由于我任务的繁重,教育局主动将我的妻子由银江小学调来大仑中心小学,我的老父亲和小孩一并迁来,这样减少了我的后顾之忧。
“学校转正后的10月份(1956-10)上级派胡元芳先生来校。他是以党员副校长身份来校的,学校也就在共产党的直接领导下发展了。我也较专心地与董事长、副董事长料理建校工作了。
“首期建校工程完成了四座教室楼,一座厨房,一座厕所。1957年部分班级遂迁入新舍上课。
“1957年反右整风在我校开展,对于我素未参加运动的人,是一次极深刻的教育。石狮侨联会副主席林贵攀女士在反右运动中挂了右派,学校董事会主理常务的只有施董事长和我。由于大炼钢铁,拆天井罩和铁窗,献售黄金,公社化收锅等,上层侨属有的想不通,统一战线政策受一部分极‘左’的政策执行者的干扰,董事会的工作暂时停下来。学校在反右后,成立中共党支部,原党员副校长,提为书记兼校长。
“其实,上层侨眷们的意见是一回事,学校的统一战线工作仍然要做。1959年是建校5周年,我们仍然举行校庆活动,向党和人民政府以及广大群众和董事会报告五年来建校情况、思想教育情况、教学情况、毕业生情况、勤工俭学情况并出版纪念刊,以激发董事们的积极性。后来知道地方群众和广大侨眷家长对这次活动都很满意,也改变了一部分人对补习学校的不正确看法。
“1962年是国家困难时期,我们也节衣缩食咬着牙同全国人民一道度过了。侨中由于没有高中部,招生工作非常吃亏,所以拟增设高中部。为了这一事,我多方征求胡书记、施董事长意见,并多次往省里找侨委会宣传处秦万珠副处长和地区教育局长,终于批准招生,遂使侨中成为完中,完成了我心中一件大事。这时地区教育局也调了多名的高中教师到校任教。
“1964年初,书记胡元方调回家乡安溪服务,上级调来南侨中学原书记施议铃任侨中书记兼校长,我的职务仍是副校长。
“1964年‘社教’在石狮开始了。听说是晋江县城镇某华侨为纪念其母的贞节建‘慈贞亭’,被视为封建思想的复活;一港商为其母出殡大排队伍,又闻这位港商有前科,这一出殡式被称为反革命示威游行。两件事都与本校的教员有关,牵涉的人有的管制,有的劳改。幸本校两位教师都不是‘策划人’而不受处分。但学校因涉及此事却添了许多麻烦。
“紧接着‘文化大革命’开始了(1966),最初我是挂了‘驾于党支部之上的走资派’而入牛棚。至8月中央报刊的社论出来,指出主要是整党内走资派。我们的支部书记兼校长施议铃自杀了。我又被换了个罪名:‘执行刘少奇教育黑线(白专道路)的主要人物’。以后又审理我的海外关系,又挂了‘牛鬼蛇神董事会的组织者’等罪名。我被关押、劳改到武斗。后来牛棚撤了,停止揪斗。1969年底清队开始又被隔离审查,到1976年2月得到解放,至1978年才接本县的正式平反文件,恢复我副校长职位。
“1979年10月,我应邀往北京赴全国民主党派和工商联代表招待会。10月19日邓小平同志在会上发表了讲话,我听后非常激动。想到中央很多曾出生入死的同志,在‘文革’中受到了比我重得多的冲击,他们都能忘记这一极不公正的待遇,我怎忘不了而找苦闷呢?所以第二天作了一首有感的诗文交给致公党中央宣传部,发表于《中央通讯》。诗曰:仰瞻领导进西厅,逐我心潮赛浪澎。敬领箴词感策励,怕斟美酒负恩情。愿充沙石填征路,好让骅驹奔锦程。四化功成歌颂日,扶杖欢舞望神京。
“是的,我那时已感自己年纪大了,精力也不足了,愿充沙石来铺这新长征的道路,让年轻一代好奔腾创造我们的祖国。
“北京归来后,发现‘文革’结束后1978年侨中高考成绩太差,剃了光头。我主动向当时的书记兼校长施教灿提出,要重点抓纪律以保证教学的正常进行,同时将优秀教师调第一线(指将参加高考的班级),我自荐毕业班英语由我负责,星期六下午我主动为将毕业的学生补缺补漏,数、理、语文同样抓得很紧,师生们共同努力为侨中的荣誉而刻苦钻研。努力的结果是,1979年高考成绩一跃成为全县之冠,1980年也列为全县第二名,一改侨中过去落后面貌,《福建日报》还将我星期六下午辅导学生镜头载于报端。
“为了改造侨中建筑群的面貌,我们必须将平屋拆掉,改为高层建筑。这是我退休前后的一项特殊任务。为了完成这一任务,必须前往香港组织校友会和校董会。前董事长施性成和前董事长蔡祥井、黄宜钹先后辞世了,前侨联副主席林贵攀右派帽子已被摘去,因此组织校董会又把她请出来。她是一位很热心教育的人士。
“1980年香港晋江同乡会会长王为谦先生来校参观,他向我提出侨中校舍应改为高层,才能发展。会后我约林贵攀回访王为谦先生并请其建一办公楼以纪念其父,蒙即答应。以后我又同林贵攀同志访前董事王乌幼和李双喜,他们均愿出资捐建大楼。这是侨中第一座高层建筑。
“1985年5月,学校董事会成立,林贵攀被选为董事长。我与她约定一同往香港和菲律宾组织校友会和校董会。我的任务是组织工作,她的任务是劝募工作。我们约法三章:私人不接受送礼,不用公款,大概还有‘不假公济私’。
“诸校友在香港世运酒楼接待我们并成立筹委会,第二年正式成立旅港晋江侨中校友会,也就是捐建六层敬业楼的团体。
“在1986年7月,我与林贵攀董事长往菲律宾,菲律宾纳卯中华中学的校友们在机场用红绸和花环迎接我,请我到纳卯中华中学校去做演讲。石狮晋江华侨中学的校友们在王彬街的酒楼为我们洗尘,在最短期内成立了晋江侨中旅菲校友会和晋江侨中旅菲校董会。校董会董事长吴子备先生独资建四层音乐楼一座,旅菲校董会与校友会合建四层教学大楼一座,命名为‘侨星楼’。
“1996年林贵攀董事长已辞世,我独自往菲组旅菲石狮侨中第二届董事会。承诸校友共同出力,聘请蔡友铁先生为董事长,第一届董事长则安排为名誉董事长,并增聘多位董事,该董事会拟与石狮市政府合建一座九层楼的侨中综合大楼。现已募200万元,预算450万元。此事将交由政府与现任学校领导去筹建。
“我的海外募资工作大概到此为止,不会再有什么成就了。因为我年龄已近八十,已至耄耋之年,但在我的有生之年,我牵挂最多的将还是我们的学校和国家的教育。
“我希望侨中科学楼(九层)能顺利完成,并且建筑符合投资者的要求,透明度高,以避免流言蜚语——这是对现校领导的要求。”
五
李贤起先生的话充满了对祖国教育事业的珍爱与焦思。他当年义无反顾回到祖国,历经祖国几十年风风雨雨,仍不息地工作、不倦地努力着。
我坐在老人的对面,记录着他的每一句话。
过去我总是习惯仰慕和追寻那些已经逝去的、遥远的、化进了历史的奇异、伟岸、崇高和博大的人和事,而我现在才突然发现,我此刻面对着的却是一种活生生的感动,是一个人毕生的经历和劳作以及这一切综合而成的魅力;是一副铮铮铁骨所写就的一部煌煌校史;是一个人真正的意义、价值和尊严——不是那种靠着权力、金钱所堆砌起来的、即所谓的“权利的尊严”和“金钱的尊严”。而是另外一种尊严——那就是为全人类所共同景仰的品格、良心、责任感、奉献与牺牲精神所融会在一起的人的第一种尊严——人的真正的尊严。
李贤起先生叙述的是石狮华侨中学的近半个世纪的建校历史,而我读到的却是一个人和他所写就的一部教育诗——这部教育诗里蕴藏着沧桑与辉煌同在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