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一法师(1880-1942),俗姓李,幼名成蹊,学名文涛,字叔同。出生于天津河东地藏前一个豪富家庭,原籍浙江平湖。弱冠以后入上海南洋公学,为蔡元培得意门生。1905年留学日本东京上野艺专,学洋画、洋琴和剧艺,从事音乐研究。与曾延年等人创立戏剧团体“春柳社”,主演西洋名剧《茶花女》,继演《黑奴吁天录》、《热血》等,为中国近代话剧的先驱。在日本时加入同盟会,支持孙中山民主革命。毕业后回国,先在天津北洋高等工业专门学校任图案科主任教员。辛亥革命后,被聘为上海《太平洋报》画刊编辑。加入“南社”,与柳亚子等组织文美会,主编《文美杂志》。曾任上海城东女学、浙江两级师范、南京高等师范美术音乐教师。1918年到杭州虎跑定慧寺出家为僧,拜悟上人为师,名演音,号弘一。在灵隐寺受戒后,芒鞋竹杖,入山唯恐不深,平居深研律学,戒行精严。出家最初10年,常挂单于杭州、温州、宁波、衢州等地寺院,闭关治学。曾至上海、江西庐山弘法。后14年多在福建的厦门、泉州、南安、晋江、惠安、漳州、同安、永春等8个县市,南普陀、雪峰寺、承天寺、草庵、净峰寺、南山寺、梵天寺、普济寺等47个寺庙、庵堂、院室挂锡,讲经播法。他继承了七百余年的南山律宗绝学,并且实践躬行,高风劲节,为世所钦。
从“二十文章惊海内”的翩翩少年到悲悯为怀普度众生的一代高僧,弘一法师的一生,可分为两个时期:前半生在俗之时,可谓“绚烂已极”,是近代中国一位蜚声艺坛的大师,在诗词、书法、金石、绘画、音乐、演剧等方面都有很深的造诣,对后世影响至深;后半生皈依佛门后,则“顿趋平淡”,恬静似水,孤云野鹤式的弘法行踪与淡泊崇高之志更令后人钦服深羡。他一生为人们留下的精神财富,流芳百世。弘一法师百年诞辰时,中国佛教协会会长赵朴初赋诗纪念曰:“深悲早现茶花女,胜愿终成苦行僧。无尽奇珍供世眼,一轮明月耀天心。”
弘一法师晚年确定驻地的去留,以及住期的长短,均取决于因缘是否成熟。弘一法师与永春的因缘特别深切。法师入闽在一个地方住得最长的寺庙,就是永春普济寺。
(一)与永春童子李芳远的忘年交
弘一法师入永春前,即与永春人结缘。如永春湖洋鼎仙岩住持广欣喜师(1864-1934),为永春一代名僧,曾担任永春首任佛教会会长,识草药,善医理,乐善好施,常为乡民治疗。广欣喜师与弘一法师颇有交往,弘一法师特为鼎仙岩题写“大悲殿”匾额。广欣喜师七十寿诞时,弘一法师又题赠“功参上乘”匾以贺。弘一法师与永春居士王正邦也有书信往来,1938年10月28日致信说:“今年在各地弘法甚忙,法缘殊盛。”而尤值一提的是弘一法师与永春童子李芳远的忘年交,弘一法师入永春也与芳远有莫大关系。
李芳远(1924-1981),永春东平人。其父李汉青早年加入中华革命党,国民革命军入闽后担任国民党厦门市党部书记长兼中央特派员、福建省参议员等职,并长期从事教育和报刊事业。芳远幼禀庭训,聪慧好学,早岁即驰声于庠序之间。芳远曾随家居住在鼓浪屿,12岁时在日光岩拜识弘一法师,皈依门下,甚是虔诚。法师特别奖掖这位“英年好学”的童子,并与他建立深厚的道缘,结为忘年交。
1937年“七七”事变时,弘一法师正在青岛弘法。9月,弘法毕,经上海返回厦门。当时厦门风云紧急,外侨纷纷回国,各方致书劝请法师移居内地,他都一一谢绝。其中一封是芳远写的,十分恳切,有如幼儿之乳慕慈母。法师很感动,特复信说明:他已决定仍居厦门,为诸寺院护法;倘遇变乱,愿以身殉法。芳远接信,心中不安。他知道法师凡事一经决定,就很难更改,想再写信劝请也无用了,只能空自着急忧虑。
1938年,厦门沧陷,芳远更为焦灼,曾四出查访,均无法师踪迹。因为法师性如闲云野鹤,孤往独来,一向不肯预先告人。后来好不容易收到了法师的信:“朽人于厦市难事前四天到漳州弘法,故能幸免于难……俟秋凉后或车路可通时即返泉州。”秋间,弘一法师到晋江安海弘法,致书芳远:“今年所以往闽南各地弘法者,因余居住闽南十年,受当地人士种种优遇。今余年老力衰,不久即可谢世,故于今年往各地弘法,以报答闽南人士之护法厚恩……明年将闭门谢客,以终其天年。”冬初,法师返泉州,竟不再埋名遁迹,而破例为泉州人说了许多法,写了许多字,甚而会了几次客,赴了几次斋……报上披露了这些不寻常的新闻,各方都为法师肯广结法缘感到欢欣。就在此时,法师收到了芳远童子一封洋洋千言的长信,信中列举了报载有关法师近来忙于与世俗酬酢的情形,末了说法师变成一个“应酬和尚”了,劝请法师闭门静修。法师看后,大受感动,立即复信:“惠书诵悉。至用惭惶!自明日起即当遵命闭门静修,屏弃一切。”并于泉州承天寺佛教养正院同学会席上表示了忏悔。一位有声望的年过半百的高僧,诚意接受十五岁少年的批评,传为一时佳话。1942年元旦,弘一法师致蒋竹庄居士的手札中还特意提到:“芳远童子,十三岁时,即与朽人相识。尔后,常致讯问。颇于朽人有所规导。”
(二)飞锡入永春,弘法桃源殿
1939年4月16日(农历二月廿七日),弘一法师感于永春僧俗(包括童子李芳远、邑儒郑翘松等)四次礼请之诚,由丰德律师陪同,从泉州乘木船溯流直上来到永春。永春迎驾的政教僧俗先期齐集码头恭候。午刻,法师莅临永春,他身著灰色大衲,素而洁,芒鞋藜杖,频频颔首合掌。大众蜂拥趋前,合掌问讯致敬。弘一法师与李芳远等数人游名胜环翠亭,中午即借东门桃源殿(永春佛教会所在地)稍事休息。师初步入桃源殿大门,举首见殿前檐角下高悬明季大书法家张瑞图手书的“桃源古地”横匾,端详至再,顾谓从者说:“结构奇肆,若天马之行空,其为一代书坛巨匠,信然欤!”
午后,永春僧俗环绕法师跟前,请法师宣讲佛法。法师欣然应诺,不顾旅途劳累,“本慈愍之念,尽导引之责”,登座讲演,题为《佛教之简易修持法》。他力求深入浅出,避免谈玄说妙,首先声明:“因为专尚谈玄说妙,譬如那饥饿的人,未研究食谱,虽山珍海错之名,纵横满纸,如何能够充饥?倒不如现在得到几种普通的食品,即可入口,得充一饱,才于实事有济。”因而他以劝善入手,宣讲“深信因果、发菩提心、专修净土”三大纲。他说:“要避凶化吉,消灾得福,必须要厚植善因。努力改过迁善,将来才能够获得吉祥福德之好果。”所谓“菩提”,用中国话来说是“成佛”的意思,要成佛,就要“广修一切善行,利益一切众生”;专修净土,说死后可往西方极乐世界。大师仪态安祥,款款道来,辨才无碍,阐述详尽,契理契机,由浅入深,条分缕析,不为玄远微颐之谈,而纲举目张,彻上彻下,几包举无遗。永春僧俗听罢莫不动容,如“饮一勺水,而知大海味”。时永春各界得知高僧光临讲经,争先恐后拥至桃源殿,翘首以盼一睹高僧的风采,洗耳以待恭听妙谛法音,偌大桃源殿,济济一堂,几无隙地,为永邑高僧说法前所未见之盛况。此次讲演,由李芳远笔录成册后刊行于世。
弘一法师遁入空门,其忧国忧民之心并不因身在空门而泯灭。早在淞沪抗战时,法师适在泉州承天寺养正院讲经,在讲座后写一幅丹条挂在壁上:“念佛不忘救国,救国不忘念佛。”“七七”抗战爆发后,法师每食之时常潸然谓弟子曰:“吾人所吃的是中华之粟,所饮的是温陵之水,身为佛子,于此时不能纾国难于万一,为释迦如来张贴体面,自揣不如一只狗子,狗子尚能为主守门,吾人一无所用,又腼颜受食,能无愧于心乎?”此次在桃源殿,弘一法师教导大众在日本侵略者面前,“僧俗要同仇敌忾”,并发问:“你们会不会唱《佛门动员》这首歌?”他还愤然指出“中国必胜,日本必败”,以佛法衍绎世法,唤醒民众深信因果,预示日本侵略者种下杀戮的罪恶之因,必将食下自取灭亡之果。时任永春县立图书馆馆长的王锦机先生曾把弘一法师的演讲结合时势,阐析得淋漓尽致,被法师赞许为“千虑之一得”:“吾国自光复来历廿余年之艰辛奋斗始告统一,而猝遭暴日侵略,极生民未有之惨劫。法师为吾民族之哲流,且为众生中之先觉者,何未一言及之,不知佛以普度众生为心,佛法之中即该世法。有如深信因果,则知吾汉族立国数千年来,未尝以无人道之行加诸异族,而暴日乃以加我。造因在彼,食报亦必在彼!吾国不特无覆亡之虑,且必因此益加巩固。其次发菩提心,则吾国民响号睡狮,不知自觉自救,今则为吾全民族生存而战,为全世界民族之和平信义而战。自觉觉他,自救救他,但能不屈不挠,一致团结,则种菩提因者宁患无证菩提果之一日哉。至于专修净土,以圣谛言之,则脱离此阎浮提恶浊堪忍之世界而进入阿弥陀佛极乐无苦之世界也。以世谛言之,则改革据乱世之政俗而进至升平大同之政俗也。骨肉有聚散而灵魂无聚散,世界有生灭而理性无生灭。佛言众有三世,为过去、现在、未来,正如儒言祖宗、己身、子孙而充类至义之尽耳。积善积恶,余庆余殃,报施不爽如循环然。故体魄之享受有尽而灵性之嬗变无穷。今日吾人为正义卫国而战,则生固无怍于人天,即死亦争光于日月。彼为侵略残民而战,与为叛国偷生而存者无论,生为人类所不齿,即死亦历劫而难复矣。法师所开示,盖有超乎世法而非世法所能该者……”(王锦机《佛教之简易修持法》序二)。
讲演结束后,法师见到永春邑儒郑翘松所作《抗战诗稿》时,反复吟诵,大加赞赏,对郑翘松说:“老先生县之通儒,抗战史诗大作前可追杜工部,后恐无来者。”
入夜将寝,弘一法师瞥见床榻上花衾绣褥,陈设华丽,虽是东道盛情可感,而于出家僧人实非所宜,况其持戒精严,其意未惬,侍者急为换上缁素被褥,法师才掩门熄灯,安然就寝。
(三)掩关普济寺
入永春第二天,弘一法师在普济寺住持妙慧法师的陪同下,离开县城前往蓬壶山水特秀、景色奇异的蓬山普济寺。
途经壶中三角街,法师下车,大众殷切挽留,并为法师拍照留念。时值日寇侵华,闽南时局动荡,城乡破产,厦门沦陷,泉州也在惶恐之中。法师缓步街头,观察市廛,看农商凋敝,痛时忧国,不无兴叹。弘一法师还特地交代蓬壶邮电代办所经纪人林庶满先生:以后凡寄给他的信件,除丰子恺、刘质平、夏丐尊、叶圣陶、柳亚子少数人可送至普济寺外,其他一概退回原处。并自己把宣纸边角料裁成细条,手书“收件人不在,退回原处”,把这样一大迭字签留与代办所备用。可见弘一法师下了尽量谢绝尘扰,静心闭关治律的决心了。法师随即步行至普济寺。
普济寺素称“桃源甲刹”,山上峰峦竞秀,有五凤朝天之势,怪石嶙峋,山径起伏,跌宕有致,葱木遍山,绿竹满坡,芳草萋萋,涧泉冽冽。始建于五代,宋元时释子居之,年湮代远,历有修葺。明成化壬辰(1472),高僧文峰自灵源山杖锡来游,就荒基募缘拓新,初具规模,“朝圣有殿,参禅有室,香积有厨,放生有池,望远有亭,开涧有泉”。寺内有些壁画,均出自文峰手笔。历代名人朱熹、叶向高、张瑞图都曾来此游赏。弘一法师足迹所经,行程数万里,杖锡千寺百刹,却未见有普济寺如此幽绝的。从者介绍:“普济”者,取“普度众生,慈悲济世”之意。
弘一法师性耽幽寂,谢绝厢房禅室。寺后有林奉若居士自建的精舍,林奉若让出以供养法师静居。法师所居之“精舍”,实为陋室,陈设极其简单,一床、一桌、一椅、一书架而已,别无它物。法师题额其居曰“十利律院”,复于门外题写一联曰:“闭门思过;依教观心。”他还在两侧墙上手书佛门警句,左书:“内不见有我则我无能;外不见有人则人无过。一味痴呆,深自惭愧,劣智漫心,痛自改革。录明藕益大师法语。”右书:“汝犹有好高务性之念头,未能放下而未肯与愚夫愚妇自命。录印光法师法语。”
弘一法师入寺后,谢绝一切,掩关静修,日以治定律典为常课。他生活十分俭朴,佛家的规戒秋毫不犯,烟酒鱼肉一点不沾,粗茶淡饭,蔬食菜羹。法师以番茄色红如鲜血,故不食番茄。他“三衣过冬,两餐度日,数椽兰若,一只粗椅”,起居自理。还自定清规戒律约束自己:一日二餐,过午不食。一次,应邀赴邑儒郑翘松之宴请,左盼右等宾客不齐,时过晌午,法师毅然起身离座告退。衣着朴素整洁,寒暑不过三件单衣,其中一件已经破烂不堪,还舍不得丢掉。弘一法师过的是“忍人所不能忍,享人所不愿享”的苦行僧的生活。
有一天,法师到某居士家,居士请他坐竹椅,法师把竹椅轻轻摇动,然后慢慢坐下,每次都是这样。后来某居士启问,法师回答说:“这椅子里头,也许有小虫伏着,突然坐下去,要把它们压死,所以先摇动一下,慢慢地坐下去,好让它们走避。”常人听此,也许会觉得近于迂腐好笑,但这是修律宗的人认真至极的表示。若模仿这种认真的精神去做社会事业,何事不成?何功不就?故对于宗教上的事情,不可拘泥其“事”,应该观察其“理”。凡事认真,这可说是弘一法师的人格特点。他的得意门生丰子恺曾寄二卷宣纸,请弘一法师书写佛号,宣纸很多,佛号所需甚少,他便去信:“余多的宣纸如何处置?”丰子恺原是多备一点由他随意处置,但没有说明,法师非问明不可。丰子恺连忙回信说明:“余多的纸,赠与法师,请随意处置。”以后再寄纸,他便预先说明这点。另有一次,丰子恺寄回件邮票去,多了几分,弘一法师把多的几分寄还他,使得丰子恺以后再寄时也须预先说明:“余多的邮票,送与法师。”永春僧众携带宣纸到寺中敬求墨宝,弘一法师也总要问明余下的宣纸如何处置,诸如此类俗人马虎的地方,他都十分认真对待,从不苟且。
弘一法师为弘扬佛法,阐传律宗,做出不懈的努力。在普济寺讲授三皈五戒和地藏菩萨本愿经,引人入胜,听众有时一日多达五百多人。他夜以继日,潜心编纂律宗著述,当年辑成付刊流布者,有《南山律在家备览略编》、《华严疏科分》、《盗戒释相概略问答》等书。这些著作都是有极高价值的文化瑰宝,成为研究南山律学的重要典籍。
弘一法师在普济寺挂锡572天,为入闽十多年来第一次久住之所。他对普济寺深感惬意,在给友人信札中不断盛赞:“居深山高峰麓,有如世外桃源,永春亦别名桃源也。”“永春,距泉州百数十里,为闽南最安隐之地。山奥幽僻,古称桃源。”“山乡风俗淳古,余居此间,有如世外桃源。”
弘一法师还为普济寺宇之展拓,力其所极,致书旅菲的性愿大师(1889-1962,南安石井人,近代佛学大师,曾在普济寺讲经弘法,1937年往菲律宾弘法,被尊为“菲律宾佛教之开山始祖”)说:“永春佛教会及桃源殿、普济寺等,皆乏有力负责者,后学深盼慈座返国整理、振兴。慈座若于菲岛寺务,未能脱离,亦可兼任,时常往来菲岛、永春二地。”
普济寺内联匾壁画殊多,出自历代名家朱熹、张瑞图、马负书之手,法师皆深为叹赏。他对明朝永春名人颜廷榘题镌的《重修普济院记》立碑,更是叹为观止。该碑木质,额以篆,文以楷,端庄秀丽,雅观大方。寺中四壁诸多壁画,有西方诸佛、古木垂藤、寒泉峭石等水墨画;更让人不解者,两幅壁画,一幅画一只猫,另一幅画一把扫把,数百年来留下不少优美传说,均出自明朝高僧文峰之手。文峰还精绘水墨画七巨幅存于寺内,年久虫蠹,蛀毁及半,此前住持普济寺的性愿大师特地送往上海书画社重新裱褙,性愿大师函请弘一法师题额,弘一法师欣然命笔。
(四)六十寿诞
1939年农历九月廿一日(公历11月1日),弘一法师在普济寺迎来他的六十诞辰,消息传开,各方景慕高轨,纷纷敬向大师献桃祝寿。
得意门生丰子恺亲自绘制《续护生画集》六十帧,远自桂林寄来。著名画家徐悲鸿精心绘制大师油画六十寿像,由广洽法师从新加坡携来此画奉寿(此画像为徐悲鸿生平得意之作,深得各界赞赏,曾在1980年在北京举办的“弘一法师诞辰一百周年书法金石音乐展”展出)。寿庆之日,广洽、妙慧、瑞今法师及永春闻人僧众十多人与弘一法师拥坐一堂,吃了一顿寿面,其乐融融。弘一法师甚赞徐悲鸿那练达的绘画技巧,并感念其一片挚情,遂后书录所撰《华严集联三百》偈句寄赠徐悲鸿。后徐悲鸿特为此画像补写《题跋》;“早岁识陈君师曾,闻知今弘一大师为人,心窃慕之。顾我之所以慕师者,正从师今日视若敝履之书之画也。悲鸿不佞,直至今日尚沉缅于色相之中,不能自拔。钝根之人,日以惑溺,愧于师书中启示,未能领悟。民国二十八年夏,广洽法师以纪念弘一师诞辰,属为造像,欣然从命,就我所能,竭吾驽饨,于师不知不觉之中,以答师之唯一因缘,良自庆幸!所愧即此自度微末之艺,尚未能以全力诣其极也。”沪上闻人居士联名发起醵资影印大师手书经典。闽中晋泉各界募印大师为之每图题偈的《地藏菩萨九华垂迹图赞》和《金刚经》手迹。上海佛学半月刊社、澳门“觉音社”均为大师出版特刊祝寿。弘一法师以其人格的魅力,赢得“人间爱晚晴”(“晚晴”为弘一之号),极一时之盛。南洋许多侨领名人也纷纷汇礼金至普济寺为法师祝寿,都被法师一一退回。
各地祝寿诗词者多,最有意思的要数著名诗人、法师挚友柳亚子的祝寿诗了:“君礼释迦佛,我拜马克思(注:柳亚子在五四运动后就开始接受马克思主义学说)。大雄大无畏,救世心无歧。闭关谢尘网,我意嫌消极。愿持铁禅杖,打杀卖国贼。”当时见者无不缩项咋舌,认为值此喜庆之时,未免于大师有所不恭。弘一法师却不以为忤,敬抄一偈《红菊花》以报之:“亭亭菊一枝,高标矗劲节。云何色殷红,殉教应流血。”法师虽身在空门,心忧国事,眼看大好河山任凭日寇铁蹄践踏,极其愤懑,尝云“倘直变乱,愿以身殉”,“为护法故,不避炮弹”,“出家以来素抱舍身殉教之愿,为寺院护法,共其存亡,古人诗云‘莫嫌老圃秋容淡,犹有黄花晚节香’”。他就是这样自勉又勉人“依教观心”的。
(五)爱鼠常留饭
北宋苏东坡有《次韵定慧钦长老》诗曰:“钩帘归乳燕,穴纸出痴蝇。为鼠常留饭,怜蛾不点灯。”弘一法师在永春普济寺,也留下了一段“爱鼠常留饭”的轶事。
弘一法师卓锡普济寺时,鼠患甚剧。法师的书籍堆积如山,贮藏室内,招引了老鼠啃咬糟蹋,甚至佛像被啮,佛头著粪。他发现后,试着在阴暗角落撒放大量食余的饭粒让鼠聚食,同时鸣钟击鼓,久而久之,使老鼠听惯钟鼓之声,有规律安心自在地跑来觅食,从此再也见不到老鼠啃咬佛经书籍,彼此相安。法师还特地写了《饲鼠免鼠患之经验谈》一文,大意说:“昔时贤人有言,用饲猫的饭饲鼠,就可以无鼠患。常人听了,罕能注意,而不知道这些话是确实有据的。我近来独居永春山中甚久,山鼠扰害,昼夜不宁。毁坏衣物等不必说了,甚至啮损佛像手足,并于像上落粪,因阅旧籍,载饲鼠之法,始试为之。鼠逐渐能循驯,不复毁坏衣物,也不随处落粪。自此以后,即得彼此相安,现有鼠六七头,所饲之饭不多,备供一只猫的食量,就足以供六七头鼠食饱……我每日饲鼠两次,饲时,并为发愿回向,希望它们早得人身,乃速证菩提。”有人读了,或认为这是小节,不知推而广之就是大道;或竟疑而不信,不知法师出家之前,就有“民吾同胞,物吾与也”的儒家思想,认为世界万物都是与我同类,都是向善的,都是可以变好的,出家之后,更相信人我众生都具佛性。
据泉州市弘一法师研究会会长陈珍珍回忆:抗战初期,沿海部分学校内迁永春蓬壶,陈珍珍当时在一家教会学校读书。1939年,她所在的班级共33个女生,在班主任的带领下到山上求见弘一法师。见到法师之前,班主任特别与大家约法三章:走路时脚要轻,免得打扰法师;不许嬉笑;当着法师的面,要尊敬,不能随便四处张望。一会儿,法师竟亲自到山门迎接她们,默默无语,一脸微笑。当法师为同学们“开示”时,细心的陈珍珍见到法师禅房一角的地上有一些小饭团,她当时心中疑惑法师为何乱浪费粮食,但不敢当面询问。到另一个房间参观时,陈珍珍见到法师手题的一幅对联“爱鼠常留饭;怜蛾不点灯”,她才恍然大悟。
弘一法师少年时,尤喜养猫,往往敬猫如敬人。如果说少年时代爱猫,是孩提天性和心境寂寞的表现的话,那么,晚年的他,以慈悲普度众生,乃至一切小生命,可见其“护惜生灵”之心境。这和他一生谨慎谦恭的行为举止,是完全一致的。
(六)与永春僧俗结缘
弘一法师在永春期间,虽不开山,不授徒,然于诵经、著书、弘法之余,结识永春士林僧俗者多。他与永春僧俗广结善缘,广施教泽,平素遇事,专求已过,无责人非,在僧俗中树起了一座人格丰碑。接近弘一法师的人都有这样的感觉,大师平静宁谧,悲智寂默,不多言谈,庄严可敬,朴实勤谨。人们一提起他,无不肃然起敬。
法师与当时的永春县立图书馆馆长王锦机居士过从甚密,相见契好,如有宿缘。王锦机(1905-1978),初名振梭,后改锦机,字进忠,别号碻斋。世居永春城北,五岁失怙,母黄氏含辛茹苦,晨夕操劳,抚育锦机成人。锦机九岁入学,母夜治女红,命坐读其旁,书声灯影,训勉有加。后来仙游画家黄羲为绘《寒灯督课图》,锦机自为文记之。平生致力学问,至老弗衰,其文雅洁,得桐城义法,诗效王、孟,清超如其为人。1940年秋七月,王锦机和郑翘松入山参谒。是日适值地藏菩萨圣诞,师为讲《普劝净宗道侣兼持诵地藏经说》,王锦机居士为之记,其讲稿曾传抄分送大众结缘。王锦机参谒之日,携去《寒灯督课图》,弘一法师感念其孝义,为之题额。弘一法师稔其学行,易其号“梦惺”,名其文曰《菜园文稿》,于其卷端题偈云:“文以载道,岂惟辞华?内蕴真实,卓然名家。居士孝母,腾誉乡里。文章艺术,是其余技。‘士应文艺以人传,不应人以文艺传’,至哉其言,居士有焉!”持论公允。又名其诗曰《慈风草堂诗稿》。又为锦机题写“碻斋”、“慈风草堂”斋额和“永春县立图书馆”立匾。法师与王锦机时或函笺往还,谈道论学,字细小如蝇头,神韵独绝,居士视若拱璧,时或摩挲,爱不释手。
1939年秋日,李芳远入山谒师,法师赋偈赠之曰:“问余何适,廓尔忘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弘一法师在永春常书写佛语与人们广结法缘。此前在泉州时,居士叶青眼曾对法师说,泉州人真不懂,应该向法师求法,反而向法师求字。法师说:“书法就是佛法”,因为他通过写字和各界人士结缘,而所写尽是“以戒为师”、“戒是无上菩提本,佛是一切智慧灯”、“不为自己求安乐,但愿众生得离苦”等经句偈语,也就无异同社会各方面宣传佛法了。弘一法师在永春,诵经之余,书画竟日,僧俗人等“有求者均书佛号经偈作答,以结墨缘”。
大师书法造就并非成于一朝,他先是临摹历代名家碑帖,而后独造创新,自成一家。他说他“十四、五岁学篆书”,“写字时皆依西洋画图案之原则,竭力配置调和全纸面之形状,注意字画、笔法、笔力、结构、神韵”,“提笔悬肘,随意信心挥写”。法师的条幅,意境空灵,超尘脱俗,佛学思想与书法艺术水乳交融,达到至善至美的统一。其平淡无烟火味的书风,是他从风流倜傥的艺术巨匠,走向弘扬佛法的律学宗师,“繁华历尽归淡寂”的形象写照;也是书法足以表现作者的性格,字如其人的典型。佛门弟子、一般居士乃至普通大众,以能得到他的墨宝为荣幸,故求书者常趋之若鹜。弘一法师为了应付索书,有时兴之所至,在寺中一气写下数十幅一样大小的横披或条幅以备应酬。俗人把他的字叫做“和尚字”或“和尚体”。有人把两张同样大小、书写同样内容的字幅相迭,竟能发现上下纸每个字的点、划几近重叠!可见其章法经营之功夫。大千世界,有时也遇上令弘一法师不快的索书者。老人虽年届花甲,但记性特好,某人昔已得到书作,如第二次向他求字,他会“恕不奉赠”。而对于与其深交的文化界人士,则不在此列。当时在县立图书馆打杂的少年黄良华,曾利用给弘一法师磨墨的时候虚心讨教。法师见黄良华之字时大为赞叹:小小年纪竟有此笔墨,难得,难得啊!便以自己的切身经验,深入浅出,循循诱导,耐心传授书法技艺,如“研墨如病夫,举笔如壮士”等经验之谈,使黄良华受益匪浅。弘一法师还指出,单学书法还不够,还必须精通古文,才能深刻领会古代书法家的旨意,达到神情兼备,融汇贯通的境地。弘一法师还曾特意为蓬壶邮政代办所林庶满先生书写篆书厝名“德美堂”,这在他出家后的大量书作中很少见,而为俗人题写厝堂,更为少见。大概是因弘一法师感谢邮所替其转递邮件之劳,特意破例。
弘一法师在永春的僧众、士林闻人中留下了许多墨宝,特别是在蓬壶,因是弘一法师驻锡的普济寺所在地,故遗墨更多。惜在文革“破四旧”中,被抄没、焚毁殆尽,劫后遗珠已成凤毛麟角。
弘一法师在弘法期间,还与道念坚固、办事精干的道侣结下很深的情谊。对永春僧侣性常法师,他特别推崇,认为是“为人所难能”,为“法界所稀有”。
弘一法师静修功深,慕名前来聆听教律者络绎不绝。某日,有一老居士,体弱足踟,专程从远地雇乘轻便山轿来寺,乞授三皈依。法师住在后山,而寺在前山,相距半里多。山路崎岖,轿难逆上径达后山,而那位居士脚又行走不便,特恳请法师移驾前山。法师询知他行动确有困难,念其远来之诚,便带着律华、妙扶等弟子,来到前山。法师乘机告诫学律诸弟子:“求授皈依,应当重法,理合趋前。以其病足不能行动,所以特予方便,以摄受之。”弟子深受感动。在殿中佛前,法师依照律制,为老居士举行三皈依仪式。仪式结束后,一起在客堂里憩息。老居士说他虔诵《金刚经》,深感义理精奥,乞示一家较好的注释,以凭深入理解。法师严肃地答道:“老居士诵持《金刚经》稀有难得。但应以诵经功德,回向求生净土,至于此经的注释,历来不下数百家,各有千秋。今以居士高龄,欲尽得之,时间精力,恐非所宜。即使果然广涉风光,豁然领悟,能否依经起行,如教修持,则更恐难上加难了。当然持经功德果报,利益甚大,然若不回向求生西方,则恐难了脱生死。印光法师每每告诫学佛的人:今生修行,若不了却生死,来生将因今生种些福、享福报,难免造下恶业。到第三世就堕落恶趣,叫做结第三世怨。所以奉劝老居士一心念佛,求生净土,永脱轮回。珍重,珍重。”说完,就合掌作礼而别,率众返后山。法师这一番话,真正点破了那老居士的迷妄:佛法八万四千法门,深入一门,皆可证悟,问题在于适应具体因缘条件;如不顾条件,往往事倍功半,得不到真实利益。
一日,基督教某牧师娘慕名往谒。弘一法师延入,仪态谦和,先对坐默然久之,既而有所开示,言近旨远,发人深省。牧师娘大受感动,几于泣下,出门对人曰:“弘公盛德,当世少有,要足令人起敬也。”邑中传为美谈。
(七)一雨之润,万卉并育
弘一法师在永春普济寺闭关治律整整一年半时间。1940年十月初九日(11月10日),大师辞别“古木垂藤,寒泉峭石”的普济寺,来到县城,仍下榻桃源殿(永春佛教会)。王锦机乞言示训,法师谓:“出家以来二十余年,岁月虚度,无所成就,至用惭愧。此去决再闭关出第二次家,庶几补过于未来。”次日一早,在附城僧侣和佛教虔诚者、士林政教等的欢送下,他冒着细雨,登上帆船,回首频频向送行者合掌致意,一叶孤舟,秋帆远去,前往南安灵应寺。
弘一法师对永春,深富情感,在他离永之时依依不舍,离永之后又时常想念再来永春。1942年5月12日,弘一法师在给王锦机的最后一封信札中写道:“朽人尔来衰老益甚,何时能再入桃源,未可预定,至用歉然。”可见弘一法师在圆寂前几个月仍眷恋着永春,期望着有朝一日再上蓬山,再续前缘。
1942年10月13日(农历九月初四),传来弘一法师圆寂于泉州温陵养老院的噩耗,永春各界人士无不哀悼。永春佛教会派代表参加了出龛(扶柩)和荼毗(焚化)仪式。据报道:初六日“来送龛者有晋、南、惠、永四县缁素计一千余人”。初十,“晋、南、惠、永四县缁素,派了代表来龛前致祭”。十一日于承天寺荼毗“李芳远居士兼程赶到,参加荼毗盛典”,并献上黄花一束,以了大师“犹有黄花晚节香”之愿。永春佛教会以及王锦机、郑翘松、林师觉、林锦璋等均备具挽联以志哀悼。王锦机撰《弘一大师诔》,李芳远挽以诗,林奉若祭以文。
过四年,永春著名画家林子自绘制弘一法师《蓬山授法图》,“毫毛皆肖,如同摄影,每一披览,前尘影事,悉皆现前”。王锦机综法师生平编纂的《弘一法师年谱(初稿)》也刊印出版,言简事赅,郑翘松为之序。
弘一法师高足与小友李芳远,追随法师学习古诗、训诂、史记和书法篆刻、绘画及佛典,并接触中外文学名著,获益匪浅。1947年李芳远任厦门鼓浪屿中山图书馆馆长,出版著作有《弘一师文抄》等。五十年代中期他从厦门到北京,为人民文学出版社编有《弘一法师本行记》等。他对弘一法师意境空灵、超尘脱俗,佛学思想与书法艺术水乳交融的出家后书体,耳染目濡,心摹手追,成为其弟子后终身不娶,更加深了他对此种书法的感悟,从而形神兼备,很见功夫。
弘一法师与永春山水、永春人结下了深厚的因缘。所谓“一雨之润,万卉并育”。大师已去,风范长存,其音容笑貌,永远萦系于永春的山山水水。曾亲见大师风采的梁鸿基有诗二首咏怀弘一法师与永春的因缘:“为爱蓬山僻远幽,安居结厦久绸缪。闭门思过增惭愧,依教观心忏悔收。北国降生南国老,杭州落发寂泉州。僧林大德推三哲(注:指印光、弘一、太虚三位近代高僧),艺苑高贤第一流。”“桃源奥僻万山深,引发高僧杖锡临。尺幅寸缣竟宝贵,高风亮节令人钦。闭门编纂律宗籍,开谈契机布法音。去后追思响往众,等身著述待搜寻。”
(插图作者:弘一法师)
弘一法师1941年摄于泉州
弘一法师与王锦机合影
(插图作者:弘一法师 题字)
弘一法师题字